【节气植物记】立春:问梅花消息 蔓玫,每一朵花都会说话。 老实说,梅花真不是种耐寒的花儿。姑且不提黄河地区,便是要逾越华南华北的地理分界线——秦岭淮河一带,对普通梅花也属困难。这性喜温暖的南方植物,如今流传在外的却是「香自苦寒来」的美名。倒也不是枉担虚名,只是这一场原本是个美丽的错误。 老祖宗们一开始并没有要拿「苦寒」来说事的意思。《诗经》里说「山有佳卉,侯栗侯梅」,虽是「佳卉」,可是一点性格也没有,远不比夭夭的桃花或者猗猗的绿竹让人印象深刻;但赠人梅花,却是江南早有的示好习俗,据说春秋时候,南方的某国派使臣北上交涉,郑重其事地送上梅花一枝,北国之人还以为礼物菲薄,是轻慢的表现,差点就为这个打起来。由此可见缺乏地域交流是很危险的事情……好在这一误解并没有维持太久,渐渐的,吃梅子之余,大江南北的人们也都开始认可梅花的美好形象了。它甚至成为文人之间很高贵的心意相通的礼物——「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如此快马加鞭送花一枝,再没有当年外交家的寒酸劲了,哪怕今天想起来,都好像觉得仍旧是异常真诚而浪漫的一件事呢。 然而真正把梅花上升到人格高度,其实是宋朝之后才有的事情——在那样一个花鸟文化和朱子理学都空前发达的年代,清高的文人们倘若要发点牢骚,最常见的一种做法就是投射在花儿身上;而看惯了盛唐那富丽万千的牡丹,也总有人要唱点反调。于是野生在山林水际,有着一腔清香和一副遒劲枝桠的白梅花,遂成了深藏不露、德艺双馨、傲骨铮铮的偶像,咏梅和画梅也就是在那时候流行起来的。甚至有人说:「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放到现代,大概属于文人装腔指南当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好在群众的审美是雪亮的;这种丧心病狂的种花方式后来就没必要再提了,大家宁愿记得王安石那朴素而简美的句子: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比这些为了种梅花而种梅花的同志觉悟要高多了。 (图:王冕,梅花图。此人一生爱梅画梅,尤工墨梅。后隐居会稽九里山,种梅千枝,自号「梅花屋主」。有诗:「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事实就该是这样。中国一直不缺名副其实的爱梅之人,王冕画梅成痴,梅妃爱梅成癖,寿阳公主点个流芳千古的梅花妆,都不见得与什么凌霜傲雪铁骨铮铮有关系。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我想是北宋的林逋,他的事迹和陶渊明类似,只是对于普通群众而言,恐怕并没有后者的名气大。这个曾经游历四方、中年丧偶的诗人,人生中最创意而成功的举动应该就是隐居在杭州的孤山中潜心种梅,也正是因了他,才有「梅妻鹤子」这样犹如世外神仙的说法。据说他一生写梅花诗无数,写完即弃,留存甚少,最有名的还要数《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是有趣的很,这样广为传颂的名句,令人拍案叫绝的重点并不是关于骄傲品格,却像雾气氤氲的淡淡水墨一般,勾勒的是满卷清幽灵气。也难怪,到底是真正爱梅花的人。眼里不见一瓣一蕊,全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思余韵。 相比之下,红梅就有非常明确的俗世烟火气;梅花另有一别名五福花,大可概括它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对于江南而言,梅花一开,真正的春天也就不远了,一树红红火火,团团圆圆,密密匝匝的花朵,开在万事喜乐的新春佳节里,映衬着火红的鞭炮,春联与灯笼,看起来何等热烈祥和。《红楼梦》里芦雪庵联诗,宝玉输了,李纨就罚他去妙玉的地盘上讨几枝红梅,然后大家又围着红梅花,其乐融融地继续抑扬顿挫。我小时候读,总觉得纳闷,为何在那样清冷寂寞的尼姑庵门口,开的不是超逸脱俗的白梅花呢?后来想想,妙玉的为人也确实该当如此——仿佛间一直沉默的,风骨桀骜的那股脾气,实际上却能喷薄出如此艳丽热烈的花朵——冰天雪地也挡不住的悄然春色。 (图:87 版电视剧《红楼梦》,宝玉至妙玉栊翠庵乞红梅。有「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之句。引为佳话。) 梅花也有不常见的颜色,譬如绿萼、黄香,晶莹花瓣中隐约带着一点嫩绿鹅黄,非常羞涩的欲说还休的样子,多一份颜色都使不得。古籍中又有记载墨梅,说其花色如墨,以我的植物学素养总觉得好像不太可信。但到底还是红梅与白梅最叫人印象深刻。二三月间春寒料峭,对爱花人而言,梅花的消息成为立春后第一件盛事。从江西的大庾岭到南京的梅花山,从西湖畔的孤山到姑苏城下的香雪海,一个个都是寻梅的好去处。满池山水缱绻,映着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红粉白的饱满花朵层层叠加,如少女新妆一般,缱绻展露最先声夺人的春色讯息。谁还说梅花只有傲骨?不过人的眼睛所见,时时都是自己心意罢了。 (图:南京梅花山,3 月初盛花期。国内的赏梅胜地多在江南,如苏州香雪海,杭州孤山。但凡来南京的同学,想必很容易见到这幅图,出现在火车站或地下道的宣传栏里。) 【附·手绘】几种观赏梅花品系特点(原谅我打这么多水印……盗图实在太猖狂了囧) ——————————————— 发自知乎专栏「花事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