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真的存在「过度解读」？ 陈柏龄，男神之友 这是一篇巨长无比但很通俗且很有意思的回答，有不懂的随时留言哈。 我和 @虎柔前段时间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文学实验，就是虎柔随笔写一首诗，发朋友圈，然后看看朋友圈好友里是什么样的解读。 现在将这个实验以及后续结果，和我的文学观念，以及关于「过度解读」的理解分享给大家。 一、实验起因 这个实验的起因 2015 年 1 月 27 日在虎柔家，与虎柔讨论文学本质、文学理论和文本表达。 我大学时期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当时确定未来读研方向为文艺学（文艺学研究范围即文学批评、文学史与文学理论）。当日在虎柔家中和虎柔讨论文学批评中的不同看法、文学不同形式对相同内容的表达、文学理论的派别和发展。并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仅仅是作为一个瞬时的感受记录。 二、实验内容 1.虎柔写的诗 虎柔随便写了一首诗歌，并且让我发送至朋友圈，参见下图（因为虎柔不用朋友圈，无法做这个实验），看看不同的读者会对这首诗歌从什么角度进行分析。全诗文本如下： 《手机》 今天，我和他在聊天。 突然间，这块黑色的砖头， 就在那里。 是耀眼， 为光芒， 在这里。 （字不是我写的 23333333333333） 2.读者的感受与分析 读者留言如下： 读者 A：我的是白色的砖头，但是今天变成了象牙琉璃 读者 B：第一反应是 2001 太空漫游看多了，第二是有陈柏霖和虎柔有基情，，孰攻孰瘦？第三手机是第三者，第四陈柏霖或虎柔的字好丑! 我回复 B：大笑 B 回复我：所以我有猜中吗？ 我回复 B：作者说，你没有理解作者的意思，但是作者理解了你的意思。 B 回复我：切，文本一旦被生产出来，解释权就不归作者了。 读者 C：感受是无聊，表达了什么，只有作者自己知道。 读者 D：与男朋友面对面在聊天，突然手机的指示灯亮了，是谁的信息呢？是看呢？还是不看？ 读者 E：实在看不懂 读者 F：像华为荣耀的广告 读者 G：文学修养太差，看不懂（后补充）感受是，题目有误导的成分？光看内容绝对联想不到手机。又或者，是内容中那个他字有误导成分 读者 H：不懂 原谅我不懂 原谅我不懂 不懂 读者 I：这字…… 读者 J：结局呢 读者 K：感觉是：这是华为的软文…… 读者 L：妹子写的字 读者 M：“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在想她”？ 读者 N：作者可能是女的。她的手机是黑色的。晚上在和男朋友发微信聊天，聊着聊着聊着，男朋友的消息迟迟不回，就在想他怎么回事，有点生气了，突然他的消息来了，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读者 O：对迷茫未来的期望，憧憬和坚持。 读者 P：陈柏龄和虎柔在搞基…… （上图为读者评论） 三、虎柔的诗歌本意 0.《手机》 1.今天，我和他在聊天。 2.突然间，这块黑色的砖头， 3.就在那里。 4.是耀眼， 5.为光芒， 6.在这里。 虎柔对自己的这首诗歌是这样理解的： 标题：《手机》告诉读者，我在描述的第一件事物是手机。 第一句：今天我跟柏林在我家讨论体能、价值观、文学史。 第二句：黑色的砖头是指我的 iPhone5 手机壳背后的黑色硅胶。 第三句：我们在讨论“规律本身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科学家并不是规律的创作者，而是发现了规律。”因此规律就在那里。 断行：把两段文字分开，破坏文字的连续性，增加含混。 第四句、第五句：规律的存在不可忽视，如阳光耀眼一般，发现者为之动容。 第六句：规律在这里，在那里，在任何一处。 四、点评 哈哈哈哈，这里面朋友圈 16 个读者，和作者虎柔的诗歌解读都不一样，很多读者甚至偏离极多。但是有一些读者却看出了相同的含义，比如有三个读者说这个诗歌，是妹子写的。有两个读者说，陈柏龄和虎柔在搞基。 那么这 16 个读者是否都是「过度解读」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简单梳理一下文学理论发展的历史和我的文学观念。 五、我的文学观念 1.文学 我简单地把文学流派分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前一种注重刻画社会、现实，着重写实，后一种注重心理、情绪表达，着重个人本身。 现实主义后来产生出了自然主义这样为了描写真实事物事无巨细的文学流派。 浪漫主义后来诞生出了意识流和表现主义这种极度注重个人心理状态的文学流派。 文学流派的划分并不是有「科学依据」的，它只是为了更好去解读文本和阐述文学理论的一种归类。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并不需要理解文学的流派，它对增强你对文学作品的感知，并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但对分析文本有意义。 再说一遍：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并不需要理解文学的流派，它对增强你对文学作品的感知，并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但对分析文本有意义。 2.文学理论 在我看来，文学理论是分析文本的工具。 文学理论和文学的流派划分类似。 文学理论可以粗暴地划分为两类： 一是人本主义 二是科学主义 前者侧重观照读者、作者。后者侧重于观照文本形式、内容。 简单来说，人本主义的理论派别有 （1）精神分析理论（侧重对作者或者作品中主人公精神状态的分析，多分析小说） （2）表现主义（侧重对作者情绪、作品情绪表达的分析，多分析诗歌） （3）阐释学 / 现象学（侧重根据读者的经验来解释文本，侧重读者的再创造，注重对作品和组者的的关系做历史的理论分析） （4）接受美学（侧重读者的感受，认为作品只有在读者阅读后才算完成，作者完成作品后没有经过读者阅读，都只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 （5）略 科学主义的理论派别有 （1）形式主义 / 新批评（侧重对文本形式的分析，比如文本词汇、结构、语法、句式、隐喻、暗喻进行分析，多分析诗歌）——尽管形式主义是一种文学理论，而新批评只是一些观念相近的批评家的统称，但在我的观念中，我把新批评和形式主义认为是一体的两面 （2）结构主义（运用“结构”去解读文本，多分析神话、电影叙事） （3）略 这个部分，我有一个延伸阅读的文章，讲的更通透一些，是从作者中心主义、作品中心主义、读者中心主义和解构主义 / 后现代主义来区分文学理论的：就个人来说，你认为作品重要还是作品创作者重要？ 六、根据上述的文学理论，来判定读者的批判 看到这里是不是头都大了！！！！！ 上面 @務酒者@君泽@王井等人所提到的文学理论流派和概念，我就用上面的读者评论来一一简单说明一下。括号里是我的分析： 读者 A：我的是白色的砖头，但是今天变成了象牙琉璃（这与接受美学 - 根据读者经验理解文本类似） 读者 B：第一反应是 2001 太空漫游看多了，第二是有陈柏龄和虎柔有基情，，孰攻孰瘦？第三手机是第三者，第四陈柏龄或虎柔的字好丑!（这与精神分析理论 + 表现主义理论类似，根据作者精神、背景、心理状态、情绪理解文本） 我回复 B：大笑 B 回复我：所以我有猜中吗？ 我回复 B：作者说，你没有理解作者的意思，但是作者理解了你的意思。 B 回复我：切，文本一旦被生产出来，解释权就不归作者了。（这就是新批评流派的批判的“作者谬误”，说文本一旦被生产出来，解释权就不归作者，我之前写过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影迷最热衷于读解的电影有哪些？哪些共同点让它们成为被热衷读解的对象？） 读者 C：感受是无聊，表达了什么，只有作者自己知道。（这就是新批评流派的“作者谬误”概念） 读者 D：与男朋友面对面在聊天，突然手机的指示灯亮了，是谁的信息呢？是看呢？还是不看？（这是阐释学里「读者的再创作」的概念） 读者 E：实在看不懂 读者 F：像华为荣耀的广告（接受美学 - 根据读者经验理解文本） 读者 G：文学修养太差，看不懂（后补充）感受是，题目有误导的成分？光看内容绝对联想不到手机。又或者，是内容中那个他字有误导成分（新批评流派 - 形式分析） 读者 H：不懂 原谅我不懂 原谅我不懂 不懂 读者 I：这字…… 读者 J：结局呢（新批评 - 形式分析） 读者 K：感觉是：这是华为的软文……（接受美学 - 根据读者经验理解文本） 读者 L：妹子写的字（勉强归类精神分析理论，通过内容判断作者属性） 读者 M：“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在想她”？（阐释学 - 读者的再创作） 读者 N：作者可能是女的。她的手机是黑色的。晚上在和男朋友发微信聊天，聊着聊着聊着，男朋友的消息迟迟不回，就在想他怎么回事，有点生气了，突然他的消息来了，心情一下子好起来。（阐释学 - 读者的再创作） 读者 O：对迷茫未来的期望，憧憬和坚持。（接受美学 - 根据读者经验理解文本）（阐释学 - 读者的再创作） 读者 P：陈柏龄和虎柔在搞基……（接受美学 - 根据读者经验理解文本） 七、文学理论中涉及到「过度解读」的一些基本概念 从上面可以看到，不同的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给出了不同角度的解读，这些不同角度的解读都可以在不同派别的文学理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现在我们来说说，文学理论中涉及到「过度解读」的一些基本概念。 1.含混与不确定性的概念 前面解释了「文学」和「文学理论」两个大的范畴，现在来通过「含混」这个概念以小见大。 20 世纪初有个西方的研究生叫做燕卜荪，这个人是后来英美新批评学派的中坚，当年他写了个毕业论文，是关于诗歌的「朦胧性（ambiguity）」，后来成书被唤为《朦胧的七种类型》（复义七型），这本书震惊了整个西方文学界，改变了整个现代西方诗歌的历史。 有人甚至说，西方文学应分成「前燕卜荪（Pre-Empsonian）时期」和「后燕卜荪(Post-Empsonian)时期」。（当然，还有一件事情也使他当年很出名，就是他因为被剑桥校方发现了藏在抽屉里的避孕套而被开除教席，因此远走中国，来到了燕京大学。而他的室友，是中国的金岳霖先生。） 那么，这本听上去如此牛逼的书大概是写什么的呢？又为什么这么牛逼呢？ 其实并不太建议去看这本书，因为中文版看得实在很累。而且很多概念燕卜荪自己也没有拎清。 所以我简而言之给大家说说就好： 在燕卜荪写成这本书之前，西方的文论传统一直将语言的明确性作为基本要求，并追求文本的单一解释，因此在极长时间里，「朦胧」「多义性」是作为贬义词而存在的。 但是燕卜荪的这本书通过分析数百首诗歌，总结出了诗歌的七种「朦胧」情况，最后得出几个结论： 文本的含义实际上比看上去的复杂的多。 「朦胧」「含混」「多义」在文学作品中是必然存在的，而且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朦胧」，所以作品会拥有多种可能性、多种意境。 文本的最终解释权不归作者所有。即，我们欣赏作品的时候，没必要一定要去想作者想要表达什么，为什么？请看 @虎柔 做的那个诗歌实验。 后来，燕卜荪的这个诗歌「朦胧理论」发展成为了后现代的「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认为「朦胧」产生的语境是饱和的、可穷尽的，而「不确定性」则不可穷尽。这种理论认为「含混」与「不确定性」的根源在于读者而非创作者，比如在乔纳森·卡勒看来，「文学作品之所以具有结构和意义，是因为读者以一定的方式来阅读它。所以，文学批评的注意力不在于具体的文本，也不在于作者，而应着眼于读者，读者的‘文学能力’和‘阅读阐释过程’。」 2.含混与作者谬误的概念 与含混相关的。还有一个概念，叫“作者谬误”。 所谓「作者谬误」就是说，一个文本，你不必去想作者是怎么想的。应该以作品本身的表达为主。比如“一千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者的意图可能只是其中一种，那么，就能够说其他 999 种都是错的吗？ 具体可以看看我写的这篇文章：为什么有些电影会被影评人多重解读？ 3.前阐释的概念 伽达默尔曾经提出了「前见 - 阐释」（前阐释）的概念，指的是，所有的作品，读者都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知识做出不同的理解，这就造成了读者对作品会做出不同的解读。比如之前 @虎柔那首诗歌，有些人就分析是陈柏龄和虎柔在搞基，有些人分析出这是手机广告，有些人分析出这是女生写的字。这就是根据自己的「前见 - 阐释」、自己的生活经验去理解文本。 伽达默尔的「前见 - 阐释」理论，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读者的生活经验和阅读能力不同，他们去看一些没有表达明确观点的作品的时候，就会从自己平常的经验来理解作品，因此一部《红楼梦》就有了「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样的情况。 4.「五经注我」与「我注五经」 古人有“五经注我”与“我注五经”的概念，“我注五经”指的是我通过自己的理解去注释和解读儒家经典，而“五经注我”指的是我已经有了一个观点，然后运用五经中的语句，或断章取义，或原封不动地来解释我的理念。这就是阐释学的概念。 这也是为什么儒家学派中，同样是对儒家经典进行阐发，陆王心学和程朱理学走了不同的道路。因为，经典中，本身有“含混”的东西存在，即可以“提供后人多重解读的余地”存在。 之前和@務酒者有简单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认为 5.多重解读与管中窥豹 西方学者讲究「片面的深刻」，中国传统和现代的教育都注重全面发展、整体看待，但同时也导致了「全面的肤浅」的出现。 西方的文学理论是对文学进行观照、解读、分析的一个工具。文学理论提供了一个管中窥豹的角度。我们可以利用某一个理论来理解文本，也可以利用多个理论来理解文本。这就是多角度的理解。虎柔言之，区别之和即为世界。 多重的理解角度，有助于更全面、更深刻地去理解文本，并且接受它、包容它。古人言之，兼听则明。 6.如何理解电影的多重解读 《让子弹飞》有人看出了中国的国情，有人看出了体制问题，有人看出了「马列主义」，有人看出了「革命者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堕落」，为什么？就是因为《让子弹飞》这种不明确的、暧昧的「画面」和「台词」非常多。 比如开头和结尾的「马拉火车」、「投机的武举人」、「曾经参加过革命的黄四郎」、「张麻子的真实身份」、「汤师爷的秘密」、「去上海」的真实含义，这些导演在片中没有明确给出解释，因此观众就可以从很多角度，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去解读——最后把这些根据自己观点解读的东西一串起来，咦，好像《让子弹飞》真是像自己说的那么回事，大家都有这种感觉：这片子完全是按照我自己的政治观点拍摄的嘛。 《让子弹飞》这样的电影，能够让左右派都看出自己的东西从而大加褒扬，原因正在于此。 《盗梦空间》的结局也是如此，到底是梦还是真实？观众自己选择去吧。 不过学完这些文学理论之后我就释然了，干嘛一定要选一个可能性？许多作品本身就是一个饱含无穷无尽可能性的世界，那些可能性连作者都无法确定，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多么美妙！ 别看我都写健身，其实我在知乎上写过非常多类似的回答： 比如： 1.就个人来说，你认为作品重要还是作品创作者重要？ 2.影迷最热衷于读解的电影有哪些？哪些共同点让它们成为被热衷读解的对象？ 3.为什么《董小姐》里「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 附送 我写的关于「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延伸文章，可以看看推荐阅读的部分： 一、文学观念 你所学的专业对你思维上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推荐） 就个人来说，你认为作品重要还是作品创作者重要？ （推荐） 文学作品中，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推荐） 文学如何学以致用？ 如何理解文学作品的经典性正是由于它的历史性？ 二、文学理论 / 文艺学: 文艺学是什么？ 三、新批评： 什么是陌生化艺术？（推荐） 新批评为什么被认为过时了？ 四、「含混」、「前阐释」、「接受美学」与「过度解读」： （事实上，在我的文学观念里，我把这四者当做是一体的，我不喜欢过于理论的知识，我喜欢的是运用，在很多时候，这四个概念，都是可以直接互相印证运用在文学批评里的） Susan Sontag 为什么要「反对阐释」？（推荐） 影迷最热衷于读解的电影有哪些？哪些共同点让它们成为被热衷读解的对象？（推荐） 为什么《董小姐》里「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 （推荐） 如何看待《推背图》这本书？ 《赫敏为什么不能嫁给哈利？——〈哈利·波特〉中的历史、文化与政治》系列文章靠谱吗？ 五、结构主义： 结构主义的文学符号学与文学叙事学主要观点是什么？ 结构主义与符号学之间有怎样的关系？ 六、解构主义： 解构主义可以用来解读非文学文本么？ 解构是什么？它是后现代主义的核心吗？ 七、文学流派： 西方文学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有什么特点？ 了解文学流派的知识对阅读和欣赏文学作品有什么帮助？对文学创作又有什么影响？ 八、诗歌解读 中文现代诗的创作是否有意义？该如何鉴赏？ 九、我写的科幻评论 《程心是败笔，也是亮点》 《日本的科幻文学水平为什么强于中国？》 《中国科幻在上世纪 80 年代陷入低谷的原因是什么？》 《如何评价《三体》三部曲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刘慈欣在中国作家的地位？》 《简评《三体》》 《中国科幻作家简评之一：王晋康》 《中国科幻作家简评之二：刘慈欣》 《中国科幻作家简评之三：韩松》 《做个专业点的科幻迷（附书单）》 《《三体》过时了吗？》 请不要叫我健身达人，我可是文艺青年！ 我的公众号：陈柏龄的酱油台（soychen01） 慢更新，不营销，只推送原创内容。 查看知乎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