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刘慈欣的小说在人物塑造上总感觉有些平淡? 君泽,多食多餐,多眠少动 大刘小说人物形象的确有笔力问题,不过这种“单薄的人物”,究竟有什么样的艺术效果,这让我更感兴趣一些。答案预计比较长,我慢慢回答。 从题目本身开始说,刘慈欣的小说人物塑造是否太过平淡。 是的。 刘慈欣小说不少,出场人物也不少,但是,这些人物类型化痕迹非常明显。如常常以“智慧老人”形象出现的霍金、冷酷的英雄人物、为国献身的人……我们几乎难以区分两个同类型之间的人物有什么区别,有的人物甚至不过是如路人一般毫无性格。 举个栗子,汪淼。 《三体》第一部,汪淼是贯穿始终的线索人物。简单介绍下,他是一位纳米材料工程师,因为这种技术被三体人所忌惮,因而遭遇智子的干扰,就在他行将崩溃之时,被警察大史数言点醒。他进入三体游戏,逐步了解到三体世界的真相,并顺利打入 ETO(地球三体组织)内部,协助警察抓获 ETO 成员,最后还提供了“古筝行动”所必需的纳米材料,成功地摧毁 ETO 并截获珍贵材料。 汪淼的经历不丰富吗?人物作用不重要吗?可这个人物几乎没有任何特质可言,完全能够被其他任何人物所取代,他的经历很难引起我们对其个人的共鸣,而且,故事也并非因为汪淼的行为而得到很大推动。到了后两部,汪淼干脆销声匿迹,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说他活到 100 多岁,算是交代了。显然,这一人物只不过是推进情节的工具而已,作为人物形象本身并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刘慈欣显然也没有着力塑造这个人物。 另外,有的人物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如丁仪。这个人物先后出现在《坍缩》,《微观尽头》,《朝闻道》,《三体》,《黑暗森林》,《球状闪电》六部小说中,其形象基本一贯,不修边幅,有些流里流气,却有旷世奇才,是个无所不知的科学家。而这六部小说的故事并没有非常直接的联系,只有《三体》系列中曾经提到过丁仪在《球状闪电》中的成果。可见,刘慈欣是将丁仪作为某一类其心目中的科学家的代表进行塑造。 虽然《三体》里也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如大史,但总体来说,《三体》,乃至全部大刘的小说中人物都显得苍白,缺乏个性,只能算作是“功能性人物”。 “功能性人物”这个概念源自叙事学研究。普洛普将俄罗斯民间童话抽象为 31 个功能单位,并将其中人物归纳为 7 种“角色”——“主人公”、“假主人公”、“坏人”、“施与者”、“帮助者”、“被寻求者和她父亲”、“派遣者”,充当同一角色的人物可能在性格、年龄、性别、社会背景诸方面相差甚远,但这些都无足轻重,因为真正有意义的是这些人物所体现的“行动”,是他们在故事当中的“功能”,这就是典型的“功能性人物”。它从属于行动,在故事中相当于一种句法成分,本身并没有具体属性,只有和谓语结合时,才能够产生含义。 “功能性”的人物观认为人物的意义完全在于人物在情节中的作用,而“心理性”的人物观却认为人物的心理或性格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福斯特认为作品中的人物作品中的人物是逼真的,在小说世界中是活生生的,有自己的生活,甚至会背离作品的主要设想。心理性人物观基于人本主义思潮,认为世上一切的存在都是以人为中心,而小说世界的中心也应该放在人身上。 而刘慈欣对这种文学观念从来都持怀疑态度,他曾经说过: 现在,人类可以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环绕地球,但我们能看到的最远的星系,光线也要走 150 亿年;从时间上看,如果把宇宙诞生至今算做一年的话,人类的出现只是最后一秒钟。但在我同文学有限的接触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告诉我只有这灰尘般的地球和人类出现后这弹指一挥的时间值得去表现去感受,其余那广漠的时空都不值得一瞥,因为那里没有人,没有人性,文学是人学。在文学中,由于人性超越一切的吸引力,太阳和其它星辰都是围绕地球转的。如果宇宙是撒哈拉沙漠,只有地球这一粒沙因其上附着的叫人的细菌而成一粒金沙,其余的整个沙漠都可以忽略其存在。太阳的存在只是为了照亮淳朴的田园,月亮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海边的情侣投下影子,银河系的存在几乎没有必要,好在有个东方的神话用到了它,虽然那对情侣即使以光速跑过鹊桥,也要花十万年时间才能拥抱。 大刘犯了个小错误,人类的历史不止一秒,有足足十四秒。忽略这个,继续说。大刘觉得主流文学太过于“自恋”,而科幻文学则“最自觉地”做着“超越自恋”的努力。在他的作品中,他对人类自以为是的中心地位进行挑战,而这种挑战首先便展现在人物的功能与塑造上。 当然,在科幻小说中进行这种突破,其实相对来说比较保险。在科幻文学中,世界并非只是简单的舞台或者器具,而是作品非常重要的直接组成部分。设想一下,倘若没有“鹦鹉螺号”,没有“银河帝国”,没有“基地”,没有“矩阵”,那么科幻还能剩下多少魅力呢? 科幻世界的魅力,使得我们当面对科幻文学时,不会仅仅为为人物的悲欢离合而感慨,更会被那个世界所震撼,而后者往往更加强烈。现在很少有人会记得《我,机器人》里面的全部故事细节,但大家不会忘记机器人三定律。而这一特性也使得科幻文学即使没有生动逼真的人物形象,也依旧能够带来令人回味的艺术效果。 而且对世界的强调,往往会让“人”变得微不足道。大刘有部小说《山》,以这个为例子简单说说。 在小说《山》的开场,是冯帆与船长的对话。冯帆是随船地质工程师,却从来不上岸,这令船长很好奇。在对话中,冯帆的往事被一点点揭示出来。他原本是登山队成员,然而登山队五个人在珠峰遇险,登山镐无法支持五个人,于是冯帆松开了登山索,使得另外四个人坠入悬崖毙命,因而被舆论谴责,也背上了道德十字架。作为惩罚,他自我放逐,到了离山最远的地方——海洋。然而山对于冯帆,却始终难以割舍。他说:“远山对于我已成为一种象征,像我们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见但永远无法到达的东西,那是凝固在远方的梦。”而这时候,外星人来到了地球,飞船巨大的质量使得太平洋面涌起一座“海山”,高度比珠峰还要高 200 米。此时风暴正在形成,船长准备逃离风暴区,而冯帆似乎看到了命运的召唤,他放弃逃生的机会,要攀登这座“最高峰”。 生存、背叛、梦想、放逐、宿命,这些话题无疑可以铺陈出极具张力的情节与人物形象。冯帆奋力地登着“山”,令人联想到张承志在《北方的河》中描述的横渡黄河的场景。然而,与《北方的河》不同,刘慈欣并没有渲染主人公那勃发的生命力。可想而知,“登山”比横渡黄河难度要高,但在小说中,除却高空呼吸困难之外,几乎没描述其他困难,对冯帆登山时的心理活动也很少涉及。此时冯帆这一形象更重要的任务是爬上山,见到外星人,并于外星人对话。 当对话开始,杨帆的性格、经验全被抹去,反而是外星人的故事更加吸引我们,由此,叙事重心从杨帆瞬间转向外星人的世界,整个故事的情节走向与杨帆毫无关联。 外星人所讲述的故事时间跨度极大,没有贯穿始终的人物,仿佛历史概要一般,讲述了他们如何探索宇宙奥秘的故事。外星人生活在“泡世界”中,也就是地心,随着他们不断向外探险,宇宙模型也一次又一次地被修改,为了这知识,还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探险者们也不停地面临着未知的挑战,最终,他们终于看到了灿烂的星空,而现在,他们又向着更深处探索,探索更多的山,临走前,外星人对杨帆说: “山无处不在。” 1924 年,乔治·马洛里在攀登珠峰时死亡。之前,在被问及为何要攀登珠峰时,他回答:“因为它就在那里。”这也成为之后登山者的名言,《山》中杨帆也说过类似的话。外星人最后的话与这句话相映成趣,使得这种探险精神在更大程度上有了普世意义——登山,是文明的终极追求。 然而,这种普遍意义的出现,其实也意味着杨帆独特个性的失去,而成为一个“向导”——引导我们参观未知的世界。“向导”在 90 年代之前的科幻小说中经常出现,如《小灵通漫游未来》,大刘在这里对其进行了发展,使得“展览品”不止是冷冰冰的科技产品。一个世界作为一个形象出现,这便是刘慈欣所说的人物形象的概念在科幻小说中的扩展之一:世界形象。杨帆作为一个个体,与神奇莫测的泡世界相比,与一个文明上万年的探索历程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人,又有什么好自傲的呢? 当然,同样是功能性人物,大刘在使用上也有区分,他们在“功能”上也有不同。一种是串联起整个故事线索,另一种则是直接改变故事走向,前者如汪淼以及杨帆,后者如《黑暗森林》中的章北海。当然,这二者有时候也是同一的,如《人与吞食者》中的“上校”。 人人都爱章政委。《黑暗森林》中的章北海,是《三体》系列中最具人气的角色之一。他出生于军人世家,也是太空军最为优秀的政委之一,他“信念坚定,眼光远大又冷酷无情,行事冷静决断,平时严谨认真,但在需要时,可以随时越出常轨,采取异乎寻常的行动”。当同事们从技术决定论角度出发,对未来产生沮丧情绪时,他却能够始终保持高昂的斗志。而在这斗志背后,他则成功地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成为“第五个面壁者”,他认为在未来的太空战争中,人类必败,因而他必须寻找机会,保留人类的火种;为了未来太空军的发展,他精心策划,暗杀四名元老人物,甚至伤及无辜也在所不惜;最终,他得以通过冬眠来到两百年之后,在末日之战中劫持了飞船,为人类保存了(当时看来)最后的火种;他也看出了太空的“黑暗森林”状态,并且早早地做好了准备,要背负起沉重的道德十字架。章北海以一己之力,两次改变了历史发展的进程。 与章北海相类似的,还有《死神永生》中的维德。“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这是维德行事的信条。他以近乎野蛮的手段,将探测器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从而将云天明(严格来说是云天明的大脑)送到三体人内部;而为了寻找合适的大脑,他不惜杀害自己的同僚;当来到末日之战以后的世界,维德想要成为“执剑人”,因而又意图杀害程心;地球的位置暴露在太空,随时可能面临毁灭性打击,维德便极力推动光速飞船的研发,甚至试图与政府军同归于尽。正由于他的努力,末日降临时,程心才能够乘坐光速飞船,逃离地球。 章北海与维德,其在小说中表现的性格是异常强悍的。这种强悍的性格,与黑暗的宇宙相呼应,构成了微妙的平衡。只是这种个性过于“突出”了,而遮蔽着人物形象可能的其他面孔,使人无法想象在常态社会中这类人物形象是否还具有合理性。 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强悍”,不仅仅体现在面对危机状态时人物的所作所为,也体现在与其他人的交往与对比中。在《三体》系列中,两百年以后的人已经偏女性化了,面对到来的危机,他们已经不具备自行处理的能力,而只能依赖于一个又一个的奇迹——这些奇迹,正是章北海们创造出来的。作为群体的人们成为作为个体的章北海们的背景,这一人物形象也是对纤弱柔美的人类道德文明的挑战。 刘慈欣在这里有意无意地将人性的某些面目加以夸张化的描述,比如,罗辑为了验证黑暗森林法则,而间接摧毁了一颗恒星,之后以黑暗森林法则与三体人进行博弈,成功地威慑住三体人,并给地球带来了发展的机会,自己成为执剑人,孤独地生活在坟墓一般的房间中。而在房间外面,陷入狂热的一些人正在组织对罗辑的审判,理由便是其曾经摧毁过的恒星可能有生命。 刘慈欣漫画式的表现有其现实根源——“文革”。《三体》从“文革”开始,而“文革”时的气氛却一直飘荡着,直到地球被二维化。这里就不去深究其背后的大众心理啦,需要分析的是刘慈欣笔下的另一个形象——种族形象: 与传统文学不同,科幻小说有可能描写除人类之外的多个文明,并给这些文明及创造它的种族赋以不同的形象和性格。创造这些文明的种族可以是外星人,也可以是进入外太空的不同人类群落……我们把这种新的文学形象称为种族形象。 这是刘慈欣对于种族形象的简单定义,这个定义首先便突出“人类之外”,然而,倘若要与种族形象交流、互动,个体人类很难担负起这个人物,如前面所说的杨帆。而且科幻与未知有关,未知环境下的人类也不再是当前语境下的人类,因而,刘慈欣在具体写作时往往将人类也视作一个“种族形象”。 查看知乎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