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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贾玲电影《你好,李焕英》?

本帖由 漂亮的石头2021-02-19 发布。版面名称:知乎日报

  1. 漂亮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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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MG] segelas,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 阅读原文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你好,李焕英》,是一部让人非常难以评价的电影。在它主打的视角中,它做到了几乎满分。但这个视角本身,却又显得颇有些含糊与狡猾,回避着许多本应直面的核心问题,让作品失去了更进一步产生价值的可能。

    对于这部电影,你很难不被它打动,但却也无法回避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被它本身制造出的情感打动,还是更多因为它的情节所带动起的,关于你自己的切身回忆,而被自己所打动。而它的情绪本身,表达优秀——足以压过电影语言单薄之缺陷的优秀—然而又过度地沉溺于此,满足于对情绪的传递,而让自己,也让观众,借着满眼的热泪,淡忘掉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更现实更具体的东西。

    这不是《你好,李焕英》这部电影的独特不足,而存在于大部分同类题材的中国电影中。

    中国的家庭亲情电影,往往陷入一个怪圈。在起手时,他们永远会以两代人的代沟作为切入点,塑造彼此之间的不理解、产生矛盾,乃至于关系破裂。随后,借由某一契机,互相隔绝的日常被打破,两代人主动或被动地持续共处,由此无法回避问题,从摩擦走向和解,从矛盾走向共融。

    然而,中国当代的家庭电影中,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让互相理解、体谅的主题,变质成为一种单方面的行为——小辈对于父辈的无限倾斜、妥协、让步,而父辈一切导致代沟的因素,都是「对小辈的爱」所致,无条件地得到了小辈的全盘接受。虽然以一个「互相理解」的方向开始,最终几乎都变成了小辈的单方面努力,甚至很多时候,干脆成为了小辈的自我反省、洗心革面。

    以徐峥去年的《囧妈》,便可以看到这样的明确倾向。徐峥展示了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巨大差异,将母亲的形象立在了「关心过度」和「心灵空虚」的两个角度,而儿子则是「重视事业」「为家奔波」。如此一来,冲突便产生了——母亲的关注点是心灵上的,是对儿子的情感关怀,对自我的梦想失落,而儿子的关注点则是物质上的,是对母亲的经济支撑,对家庭的顶梁压力。

    此时,母亲必然有疏于被关怀、关怀被无视的感受,儿子也必然有奔波中对母亲「纠缠」与「找事」的抵触。两代人基于不同年龄阶段和辈分级别的矛盾,由此成立。这是很现实的,也无疑来源于徐峥自己的现实经验。

    然而,随后的一切,却开始了巨大的偏斜。基于火车这样一个封闭的极端化空间,二人不得不持续性相处,而矛盾也逐渐弥合。然而,这种弥合却更多来自于儿子的单方面——通过母亲舍身挡狗熊,他感受到了母亲对于自己的爱,通过母亲在莫斯科的演唱,他感受到了母亲曾经的梦想,现在的空虚,以及为了自己而牺牲梦想的爱。

    于是,二人和解。一切的解扣,都落在了「母亲无条件的付出」之爱,落在了纯粹的情感层面。

    然而,徐峥却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个非常现实的 bug 点:亲情之爱,本来就是无需强调,必然存在的。所有的家庭中都有爱和亲情,但这也并没有哪怕只是缓解家庭中的矛盾。因为亲情归亲情,但矛盾却是由不同的价值观决定,而价值观则由各自的受教育背景、成长背景、社会背景决定,是仅靠亲情的认知无法弥补解决的现实客观鸿沟。

    电影中,母亲即使不挡狗熊,徐铮就认知不到她对自己的爱吗?这显然是完全不合理的。事实是:他认知得到,也一直能认知到,但这却并不能解决他事业疲惫时,对于母亲一系列「关心过度」和「无意义情绪」的受影响和抵触。

    换句话说,强调亲情,强调爱的存在,只是家庭亲情电影创作中的一种取巧,一种走捷径的解决问题方式。这一层信息只是一句废话,重点应该是下一层,是「如何在彼此用爱的认知淡化关系的激烈,实现第一步的心态平和,而后再完成现实层面中的互相理解」。

    一味地煽情,用爱来遮盖一切矛盾,对观众和角色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糊弄。它触发了观众心中对于自己与父母类似经历的记忆,触发了观众对于自己长辈的真挚感情,而后在情绪走向几乎吻合的情况下几乎必然地产生共感。然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解决。电影没有提供一个可行的合理方案去促成根本的和解,只是像每一次家庭吵架最后用「毕竟动机是好的」一样来无奈揭过,含糊矛盾焦点。当下用感情一带而过,无助于下一次现实层面中矛盾再次发生时的冲突,因为互相理解从未发生过。

    亲情存在吗?当然。但这并没什么卵用。中国的亲情家庭电影提供的不是道路,而是类似于「算了动机是好的「的自我安慰,是一场非现实的——这倒是颇像电影「造梦」的定位——幻梦,通过激发观众的本我经历诱发共情。观众会由此感动,热泪盈眶,纷纷给电影打出高分,并声称「回家善待父母」。然而,这种感动和共情却都只是一时,当观众走出影院,回到现实,现实层面的问题依然会在这样的时刻,精准地,或迟但到地,激发现实中的家庭矛盾。

    中国的亲情电影,如果只是一味地渲染亲情,无限地让小辈以亲情之名去「接受」——更准确地说,「容忍」——一切,那么它便永远不会具有太大的创作价值。它提出问题,就像所有家庭现实冲突的开端一样,然后再回避问题,也像所有家庭现实冲突的结尾那样。而这触发的共情与感动,其实也不过只是一种极其廉价的麻醉剂而已。

    这实在显得过于走捷径了。由于题材剧情上对绝大部分观众的紧密贴合,它几乎可以轻而易举、毫无任何创作成本地,在准确的时间,借助准确的高潮,煽动起观众自己的现实记忆,让他们感动,并进入人物在与自己类似情境中的情绪。然而,这是源于电影本身创造出的感动吗?观众的感动是对于电影的,还是对于自身的?

    电影本身就是触发共情的媒介,这个问题可能没有明确公解,但可以确定的是,以感情为万物根基的家庭亲情电影,一定是最容易触发成功的。因此,它的艺术价值与现实意义,更多应该是——不仅触发廉价的亲情,更要给出一条现实可行的解决方向,毕竟,解决它所提出的家庭问题,才是这个主题真正的核心所在。

    不仅要诱发情绪,更要引导启示。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观众,都需要对这个主题的更深层次思考与解读,或者,至少要尝试这样做。

    这当然很难,因此,我们才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拍的相对较好的亲情题材,很多来自于时空穿越。

    当亲情电影结合上时空穿越的题材,很多难解的问题,解答起来便更加便捷有效了。此时,子女接触到了父母的年轻时代,肉体与心灵年龄上的差异不复存在,而辈份形成的隔膜也自动消失,处于同等心理状态和相对「阶级」上的两代人,将自动地实现更宽松、自然的相处模式,从而完成交心。

    可以说,时空穿越、年龄穿越,就像是家庭亲情题材的一剂灵药,一条捷径。它无中生有地凭空建立了现实背景设定下建设难度颇高的「极端场景」,不需要逼迫,而是用更自然的方式促成两代人的持续共处,也解决了让人头疼的终极难题——长辈与小辈之间抹平代沟,实现互相理解的合理性。

    如果二人的相处模式已经成为了兄弟姐妹,成为了同辈与同代,且共处于同一时空成长、青春,那么长辈的尊严、小辈的抵触,彼此成长环境的错位导致的价值观分化,自然而然也就消解了。

    例如,《乘风破浪》中,韩寒先是建立了父子之间对于儿子赛车梦想的理解分化,而后让儿子穿越回过去,澄清误解——原来父亲对于梦想的不重视也有其形成背景。而最终回到现实,由于邓超穿越给父亲的潜移默化改变,父亲也认可了赛车。

    当然,在这部电影里,韩寒依然主要让小辈努力,而长辈接受,但他用「成为马化腾的小马」等各奔前程的角色结局,强调了「每个梦想都值得尊重」的主题,打破了「有事业才是正确的梦想」的长辈传统认知,并且由此让父亲接受认可了儿子的梦想,而不是儿子在感受到父亲之爱后对于父亲「因为爱所以不支持」的理解。

    而在类似穿越的返老还童题材,《重返十八岁》中,穿越的人直接变成了母亲,让母亲去回到小辈的年龄段,一方面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补足了缺憾,一方面也理解了小辈的心理状态和所处环境。这样的设置,让长辈做了更多的努力,去放下身段,实现对小辈的主动关怀,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有趣的是,与《重返十八岁》形成对比的倾向,则是从从主流穿越题材的具体设置上,便可以看出——绝大部分,一般都是晚辈对长辈的穿越,是他们必须要主动地去接触,去理解,去反省,而长辈不需要做什么,毫不知情地站在自己的时空中,全无意识地接受小辈的贴近,不知不觉中获得小辈的痛哭醒悟,便万事大吉。

    穿越题材对于家庭亲情主题电影的加成效果,可见一斑。那么,《你好,李焕英》,同样是进行了这样的结合,又做得如何呢?

    与《乘风破浪》类似,这部电影的初始起手,也是关于长辈与小辈之间关于「理想与期待」的。母亲对女儿的殷殷期望,希望她能够走出辉煌,拥有事业。而与之相对地,女儿则处在无法回应母亲期待的心理压力中——从一开头,贾玲便设立了一个身材肥胖、头脑迟钝,「女大十八变」失败的平庸女孩形象。无论从外形条件还是心智水平,她都完全不足以出人头地,且也确实一事无成。

    而在另一方面,在开局阶段,母亲对于女儿的期待,却又如此地掷地有声。一句「你什么时候能让我长一回脸」,揭露了这一切。女儿想要回应期待,这是她基于亲情而「不想让所爱之人失望」的本能,但她也确实做不到,这必然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消解途径只能是:用虚假的电影学院录取通知书来聊作安慰,给母亲,也给自己。而旷日持久的压力堆积之下,对于让母亲失望而生的压力,自然地发生了。

    以电影的开场来说,母亲与女儿间围绕「未来」「人生」目标和期待的定位差异,是一个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切入角度。如果能够借助穿越,让女儿理解母亲内心的迫不得已,理解母亲基于成长背景形成的忧患意识,而母亲也能表现出内心对于女儿的「不出众」、「人各有志」的体谅,而让女儿眼中的人生高期待标准成为误解,那么将会成为一部非常出色而有现实意义的亲情题材电影。

    然而,当女儿穿越回去后,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内容走向:同时穿越下,母亲与女儿的双向「弥补」。为了女儿,母亲承受了自己年轻时代梦想的破灭,哪怕她在自身穿越的情况下,拥有了改变人生平庸未来的能力,而女儿则在试图弥补自己让母亲失望的内疚,引导母亲走上更好的人生。

    针对两辈人,而不是单纯的要求小辈,是电影的优秀之处,但在执行时,让母亲与女儿之间的互相理解以「感受到对方的爱」方式,裹夹着「爱」的名义,而产生了太多含糊之处。

    女儿带着对让母亲失望的内疚,试图弥补母亲,而后发现了母亲内心里对自己压倒一切的爱,从而完成内疚的消除,以及内疚伴随的所有负面情绪。这构成了电影的主体进展。而虽然拥有了改变人生实现梦想的机会,但依然为了让女儿能够存在而甘愿牺牲,放弃一切可能,哪怕明知自己的未来将会因此而失落、平庸。这种母爱,则构成了对中年妇女母亲一切行为和情绪的消解方式,构成了女儿眼中那个被洗清误解后的真实母亲内心,构成了擦去女儿内疚的橡皮擦。

    然而,不能无视的是,即使基于「因为母爱」的牺牲精神前提,对母亲而言,理想破灭的打击感依然存在。在现实段落中,它化作了「女儿大学录取庆祝会」上的直接刺激——炫耀名表,光鲜美丽,女儿远赴美国学习电影的成功家对头,衣着朴素,头发灰白,女儿只能拿着一个中国影院学院录取书的平庸者母亲。而录取证书本身都是作假的事实,更进一步加重了这种打击感——自身人生,后代人生,全部落败。由此,才引出来中年母亲对女儿的期望与失望。

    女儿承受着无法回应母亲高要求和期待的巨大压力和自责,借助穿越所需要达到的,便是从「一开始,母亲就是中年妇女」之落魄母亲给予的负面情绪中开解出来,转变为「母亲也曾经梦想在望,拥有改变的机会,但她其实最爱我,选择了我,以及自己的平庸和永久的失败」的认知,对来自母亲的压力进行消解。母亲为了女儿甘愿放弃一切的伟大,消解了女儿的压力,也将一切归结到了爱的层面上——母亲承受所有痛苦,为了实现对女儿的爱。

    贾玲的操作是非常聪明的。在穿越戏份中,她极尽地制造了轻松欢快的氛围,用母亲受到的各种追捧,年轻母亲的各种光芒万丈,甚至明亮的阳光,构成了对母亲青春时代的表述——曾经,她闪耀,优秀到足以配得上拥有梦想。贾玲甚至不惜用自己作为反衬对比,凸显母亲的光芒,制造搞笑的桥段。

    这样一来,春节档需要的轻快、喜剧元素,便得以实现。这便对应了观众对于档期的预期。同时,这样的青春,也正是每一个观众经过主观筛选和涂抹过的,美化版青春的模样。这便推动了观众对于电影基于自身经历的共感。而且同样重要的是,母亲曾经距离梦想之近的辉煌也得以突出,从而形成了对后半部分「承受一切沦落,实现对女儿之爱」的铺垫。

    于是,有了母爱的出发点作为根基,中年母亲的种种行为,那些给予女儿痛苦内疚自责的「期待」,似乎就都得到了谅解,不存在了。而女儿也「不再误解母亲」,从而以被爱的身份,走出了对母亲的内疚。

    爱,这也正是电影中一直强调的。贾玲在过去与现实两个时空中,先后用自己的先知之力与艺术才能,试图对母亲缺憾人生进行补足,是基于她对母爱的感受。而母亲为了爱牺牲放弃一切,承担了自己的平庸,则构成了其被女儿理解后开解的途径。母亲与女儿之间实现了爱的传递,隔膜也通过互相爱之传达而得到消除。

    电影里,贾玲当然可以这样做,可以让女儿感受到母爱后进行回馈,让女儿开上跑车,实现物质富足,将母亲的梦想由负担压力转为自己的梦想,并将之实现。这既是对母亲于己担忧的消解,也是对母亲牺牲自我后失落的补足,更是对让母亲失望的自己的交代。而在电影里,观众也可以这样做,借助类似的经历记忆,触发对自己父母的亲情激活,在共情的感动中接受剧情的谅解,也「谅解」自己的父母。

    甚至,贾玲可以用一句「我只希望女儿健康快乐」的台词,结合一些母亲内心世界的表述,便轻飘飘地将现实里对女儿一切高要求一笔带过,仿佛找到了合理性,它们便不存在了,或者化为了「因为自己为女儿牺牲了人生,所以对女儿有所期待」的合理化转性。

    它们不再存在,在电影里不再存在。因为电影中的母女穿越,对女儿期待过高、转嫁自己梦想到女儿身上的母亲,意识到了女儿的内疚,在穿越中确认了女儿对自己的爱,用「希望她健康快乐」拨散了女儿的阴霾。而感受到期待压力的女儿,借助对母亲于己之爱胜过一切的确认,也消除了自己的内疚。双方之间,靠着互相的爱,实现了互相的理解与体谅。

    但是,它们也当然存在,在现实里存在。无论出发点或内心背景如何,它们对于接受者而言,都是过于巨大的压力,不可否认。就像即使在电影里靠着后半段的亲情煽动揭过,即使母亲有着万般隐忍与承受,母亲对女儿的要求,依然明确地存在于片头的现实空间,存在于母亲中年妇女后到去世前,面对女儿时表达出口的每一秒中。

    关键点在于,电影里的母女,可以靠着同时穿越的非现实情境而得到一切的开解,以爱之确认的名义。然而,在现实当中,母亲和女儿,显然都不会拥有这个机会,就像如果没有穿越,1981 年的母亲便不可能会缝补丁一样。

    于是,在现实里,母女都只能停留在电影开场的阶段。母亲的殷切期待和苛求标准依然存在,哪怕那是源于她「母爱奉献」后的心理反应。女儿的自责内疚也依然存在,无论如何,她就是没有达到中年母亲的期待。缺少「穿越」这样的机械降神,便没有极端化的场景情境,母亲便得不到确认女儿之爱,自己说出「希望她健康快乐」的体悟,女儿也无从表现对母亲的爱并得到母亲的理解,从而开解自我。如果在现实中,那么一切都将是没有后续变化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即使确认了爱的存在和伟大,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母亲的期待就是期待,女儿没达到就是没达到,与「母爱」又构成什么必然联系呢?一个「母爱」,便可以将现实里中年母亲与女儿发生的一切全部一笔勾销吗?以母爱为名,足以让女儿产生内疚的过高预期,便是合理的吗?

    显然不是这样,电影结尾里那些现实空间中的母女互动,亲情为真。但这里的真,并不代表其他日常时刻下,发生在穿越之前的那些殷切期待与压力形成便是假。两者同时存在于现实中,毫不冲突,甚至不构成什么关联——母亲爱女儿,也不能以期待为名增加女儿的负面情绪。

    电影里,贾玲可以让母女共同穿越,实现理解,最后更是让女儿打开天眼,灵魂出窍,用全知全能的方式感受到母亲不舍得坐车的含辛茹苦,从而完成自我的消解。而母亲,也通过穿越来修正自己的过错。女儿想要用爱来牺牲自己帮助母亲,母亲想要用更多的爱来承受平庸开解女儿,实现了彼此交互的理解。

    但在现实中,没有人能够具有这样的力量,因此也不足以让自己真正走出现实的困境漩涡,不足以与对方互相共融,只能停留在穿越之情的电影时间轴里。

    更进一步来说,事实上,现实里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压着告知「父母 / 孩子是爱你的」,这早就应该心知肚明。但知晓它,也并不解决任何问题。无论动机、背景、内心如何,母亲对于女儿的梦想施压,都是客观存在的。在现实中,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每个人都知道父母内在的动机,但每个人也都要承受高预期行为的压力。这并不矛盾,不会因为动机是「爱」——事实上这并不需要去废话提醒其存在——便将行为造成的影响消除。

    电影中可以,现实中不行。

    中国的家庭亲情电影,由于感情付出的比例倾向,往往偏重于孩子对长辈的无条件谅解。《你好,李焕英》里的该部分,便表现成了「妈妈爱我无限大」后,将她现实中给予的,甚至让女儿生出了「如果我不存在该有多好」之巨大压力的种种行为合理化。

    然而,女儿由于母亲的行为期待、情绪表达而生的自我否定,本身就代表着女儿一方受到的不良影响,只是在「我付出没有妈妈多」的情况下被无视,在母亲穿越而弥补的努力中被找补了,即使它其实就多少象征着母亲那一方的可商榷之处。因为爱的给予程度,于是母亲的行为都归于动机合理化的开解,女儿的心绪都处在理应感怀下的接受,这便是基于爱之名义的偏斜,也是中国亲情电影,无论质量好坏,始终难以绕开的桎梏局限。

    客观地说,这部电影走出了一小步,让长辈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作出了主动的弥补。但遗憾的是,这种弥补与母女相互——而非女儿单方——的理解,却完全以「穿越」这一非现实、不具有指导意义的途径,让母女确认对方对自己的爱,方才得以实现。

    正因为如此,它最终也注定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毕竟,电影终究只是电影。它首先用付出奉献的母爱带过了行为上女儿遭受的一切,让女儿与观众一起接受之。同时,更让女儿实现了母亲本应获得、但却因为爱自己而丧失的人生,实现了母亲的梦想和期待,在结尾实现了富足,从而完成了对母亲内疚歉意的消解。

    基于感动,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间回避了一个事实——女儿究竟是如何获得了此前从未表现的天赋才华,从而实现母亲的梦想,实现了物质的富足?母爱的感知,梦想的背负,难道可以凭空赐予女儿以战斗的小宇宙,在「星矢,你不是还有生命吗」的催命呼唤中无中生有?这种消解方式,真的现实吗?

    没有人重视这一点,因为在母爱的感召下,没有人愿意直面母爱所难以改变的部分,直面「即使伟大母爱的动机,但超出天赋能力的高要求依然只是压力,依然带来无法消除的内疚」的事实。这是现实,而观众,只想在电影的两小时非现实空间中,获得短暂的自我消解——终究,母亲是爱我的,所以一切也就不重要了吧。

    它当然重要,当你情感衰退,贤者模式,走出影院,回到家中,面对家长「考了多少分,隔壁孩子是满分」的询问,你便会体会到它的重要。人各有志,人各有力,人各有路,才是现实中最需要被理解接受的东西。

    此时,刚刚还让你热泪盈眶的「母亲永远比你更爱你」,显然无法消除你届时的心绪。因为情绪是一时的冲动,而现实却是延续的固有。你可以靠着一部煽动力极强的电影,获得两个小时的回避,但你无法在更多的时间里回避它。

    只有解决,才有意义。也正因为解决的困难,创作者的思考才有价值。而没有对「父母期望对孩子的压力」和「彼此对彼此生活选择与个体人生的和而不同」给出一条开拓的道路,则是这部电影的莫大缺憾。

    贾玲拍出这部电影,或许更多是与观众类似的内心世界。曾经处于类似状态的她,希望用这种形式来告诉母亲,告诉自己,「我实现了母亲曾经的愿望,我消解了母亲一切的失落」,并得到母亲的原谅,让自己能够与母亲,更与曾经让母亲失望了的自己,达成和解。

    她当然可以这样做,因为她其实从来就不是电影描绘的那个平庸自己。就像电影里,她也是降临到过去时空中无所不晓的先知。绝佳的喜剧表演节奏,无比自然的亲和力气质,勇于自黑自嘲的心态,从笑果中挖掘出感动真情的触觉,都是贾玲作为艺术创作者的一流天赋。而在这部电影里,如上所述,她建立观众最容易共鸣之切入点的捷径,将喜剧环节同时对接商业诉求与主题呈现的巧妙,虽然小品串联一般的「非电影化」,但依然保持了笑中带泪效果的段子安排,「穿越回过去用先知之力帮母亲推动母亲梦想」与「回到现实用自身天赋在自己身上实现母亲梦想」的互文对仗设计,更是表现出了她的更多聪明智慧。

    现实中拥有才能的贾玲,当然可以完成一切对母亲的达成,对自己的消解。然而,现实中的绝大部分观众呢?当他们激情退却,感动冷化,从母爱感受模式切换到自身家庭模式后,他们还能用「母亲永远比你更爱你」来「诡辩」地说服自己吗?

    当然,这会发生在他们激动的豆瓣打分之后,会发生在他们几乎忘记了这部电影之后。于是,也就和贾玲挨不上关系了。

    《你好,李焕英》在它的语境与解读逻辑下,给出了超过大部分同类电影的感情表达真挚性,打动力十足,感人至深,在主题表达上也充满了「母女互让」的进步思维。以情开路,感动为锋,改变母女,改变一切。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主题,仅仅让人感动,而不让人在更长久的时间中思索,试图找出一条真正有未来性的问题解决之法,而不是「感动两小时,回到家看着爹妈,一切照旧」,是让人很遗憾的事情。

    电影是造梦的工具,不可否认。但既然中国的亲情家庭电影能够提出这样一些有代表性的问题,那么至少在主观上,我始终希望创作者们能够不回避地直面它,保持对解决途径的思考。哪怕它可能是只是一种徒劳,也会比共情回避、模糊重点、含混揭过、廉价煽动,来得有建设性一点。

    这不是《你好,李焕英》的问题,而是中国家庭亲情电影的问题,或许更是中国当代家庭观本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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