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gelas,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 阅读原文 简单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角色身份 / 故事走向的反转”,是电影创作中经久不衰的设计手法。然而,在不同时期、甚至细化到不同导演、不同作品中,导演们对它的使用方法不尽相同,都是基于自身表达主题需要的高潮重笔。由此,这个手法便超出了时代的局限、效果套路化导致的使用效果递减,而成为了一种常用常新的存在:在保证基础的戏剧性震惊效果的同时,对作品的主题还有什么表现力加成,各有特色,全无分号。 本文中,将在各个时代、题材中,选取一些作品,简单分析各自不同的反转用法,谈一谈个人的想法。 一,五十年代法庭片的反转 在 50 年代的《控方证人》里,我们就已经能够看到反转手法的使用痕迹了 ----- 玛琳黛德丽的身份从受害者变成了帮凶,查尔斯劳顿在片中的定位也就从“伸张正义的律师”变成了“被人利用的工具”。这样一个大反转,让电影提出了对于法律能力边界的疑问:以法律的绝对理性,是否可以真正地做出正确的裁决,而非被利用? 在电影里,查尔斯劳顿维持了通篇的法律化身形象,始终在表面上用理性分析着案件。然而,在潜移默化中,他其实已经被玛丽黛德丽所打动,露出了感性的部分,从一个理性的律师变成了当事人的伙伴,而忽略了对当事人思想的理性把控力。而后续的多层反转,先是丈夫的新女友出现、黛德丽“以理性利用劳顿感性”的家庭拯救计划失败,而后是感性的黛德丽刺杀丈夫。这更加深了情感因素在生活中的比重——劳顿的感性被黛德丽的理性利用,黛德丽的感性被丈夫的理性利用,丈夫则被黛德丽的感性杀死。 在这一连串的反转中,真正集中于一个个体的绝对理性并不存在,而相对的理性则敌不过感性的成分。法律是理性的,但使用法律的,却是有血有肉的人,无论是律师、检察官、法官、陪审团,这就导致了绝对理性之法律在现实中的不可履行。《控方证人》最后的反转,以及劳顿最终出于同情而为杀人犯黛德丽辩护的“貌似完美结局”(对比他知道丈夫确实杀人、而自己却为他脱罪时,基于理性的震惊和动摇),正表现了这一点。 二,九十年代悬疑、科幻片的反转 而到了接近四十年后的 90 年代,反转依然非常好用。最深入人心的,应该就是大卫芬奇的《搏击俱乐部》了。在故事的最后,芬奇揭晓了谜底:布拉德皮特只是爱德华诺顿人格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是他在平庸而无趣的生活中压抑出的暴力内里性格。这样的用法,在如今看来当然并不算出奇,但《搏击俱乐部》却是这个寓意在某种程度上的开创者。而在表现形式上,大卫芬奇非常大胆地尝试了剧情之外的技术手段 ---- 当诺顿因为感受到各种压力而情绪激烈时,画面中会在一帧中闪过皮特的剪影。这样颇具实验意味的玩法,为最后的剧情表层反转提供了基础。 而同为九十年代的《十二猴子》,则提供了另一种反转的打法:反转与呼应的结合。电影的开场,布鲁斯威利斯便做了一个关于儿时的梦。惊醒的他,开始了对于世界末日之过去的时空穿梭,试图拯救自己童年时发生的一切。 随后,导演出色地提供了各种内容,先是强调了威利斯对于过去的“掌控力”,让他与女主角陷入爱情,让他压制住了精神病患者布拉德皮特,又在最后的一次时空穿梭中破坏了一切:他与女主角的爱情,因为自己的身亡无疾而终,曾经疯疯癫癫、看上去不具威胁的皮特,恰恰成为了最终引发一切的核心人物。这说明了人类力量对改变命运的无力。 电影里强调着威利斯作为未来人的“知晓过去”,但实际上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皮特的危险性。命运的发展变化,来自于各种各样的巧合 ---- 这正是作品让皮特这样一个“无完整逻辑”的疯子成为关键因素的动机:巨大的转折,并非来自于有条理的深谋远虑,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一时兴起。 如果说彼特身份的反转是第一重铺垫,那么结尾威利斯自身的反转则是主题表现的关键一环:他童年时看到的那个中枪者,正是试图阻止世界末日失败后的他自己。这让中枪者的身份从“他人”被反转成“自己”,更与电影开头呼应起来,强化了人力的无能 ---- 经历了全片的历程,威利斯似乎知道一切,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知道,就如同开场时的自己一样懵懂,甚至辨不清自己。而世界末日时突兀出现的动物,也象征了大自然对于人类社会的入侵,打破了人类建立的秩序,让人力在世界面前渺小起来。 三,2000-2010 年代爱情片的反转 到了二十一世纪,反转依然被使用,且在涉及的题材、使用细节、表达作用上,愈发丰富。爱情片、科幻片,这些理应与反转的“悬疑性”不太沾边的题材,也活用这一技巧,创造出了吻合自己主题的表达成果。 在爱情片的领域,新海诚的《秒速五厘米》,是恋人关系之终局的反转典型。在这部作品中,新海诚用大量的固定镜头、空镜头,精妙地调节着影片的时间流逝感,让它变得延长、难耐。这配合了他的主题表达:时间的推移、空间的拉大,对于人心距离的扯动,直至彻底断裂。第一章中二人由电车连接起来的长距离,阻碍了二人的相会,是“人生中坐过最长时间的电车”,电车更“整整数小时停滞在雪原之上”,强化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而到了第二章,二人的距离已经拉大到了不可相会,成为了只能寄托于“同一片星空”的存在,女二号说出了“心与心的距离不可能接近一厘米”。而到了第三章,在一段 MV 中,飞鹰似乎穿越过了茫茫大地的时空距离,曾经被认为“去往一个遥远之地”的宇宙探测器也终于抵达外星,物理的距离似乎被跨越了。 此时,反转便出现在了结尾。二人在电车的轨道两边擦肩而过,也各自驻足,疾驰而过的列车,更强烈地暗示了第一章中连接二人的电车意象。此时,一切都指向了重逢的欢乐大结局。然而,反转来了:列车驶过,对面已经没有了女主角的身影,男主角也释然一笑而去。这个反转,便是对于主题的强力表现了 ----- 电车可以连接起单纯的物理空间,动物和探测器也终能跨越物理的距离,随着年龄的增加,曾经阻碍他们的距离不再是问题,但唯独时间对于非动物、非物件之人心的磨灭,是不可逆转的。即使已经相遇,但维系二人的感情,已经不可避免地被时间冲淡了。 可以说,这个反转打破了此前建立起的大团圆氛围,告诉所有观众:现实生活并没有童话故事,不是有爱情就可以战胜一切,更应该学会的,是接受这种现实,坦然面对过往爱情的消失,走向未来的新可能。这或许也互文了新海诚在《你的名字》里给出的、类似场景下重逢结局的设计——现实中的爱情就是如此,而童话语境的后者则可以实现,弥补类自传的前者当中、新海诚自己的遗憾。 四,2010 年后科幻片的反转 甚至,在一些科幻——且作者性较强的科幻——作品中,反转依然能够发挥作用。 在《湮灭》里,导演以“生物学上的细胞终将湮灭,引导出死亡”的生物学理论为出发点,影射了人类在感性控制的非理性思维下选择错误、导致自我毁灭的宿命——细胞终将湮灭而让生命死亡,人类也会在无意识的选择下自我毁灭人生。 电影的表述主线,是女主角的隐秘感情。开头部分的情节重点,即放在了“女主想要探寻丈夫的谜团”,这种基于情感的心理,构成了女主加入秘境探索的核心动机。并且,开头部分铺设了“女主拒绝黑人男的会餐邀请”情节,暗示了接下来的女主外遇,这同样是情感层面的内容。进入秘境后多次闪回的女主和黑人的外遇,则进一步明示了女主感情出轨的事实——从感性角度出发,做出了毁灭家庭幸福生活的冲动行为。这是第一层的感性毁灭力。 而女主角为了弥补它而做的挽回失踪丈夫、秘境探索,同样出自于感性意识,则是第二层。女主在与黑人对话中,表达了自己想要摆脱婚外恋对丈夫忠诚的意愿,即她想要摆脱自我毁灭的必然结局,重新开始。 因此,影片的主干皆由女主的感情和心理构成。影片的主旨并非单纯的硬科幻,而是借由科幻为基础的人类心理表现。 构成作品叙事主舞台的秘境,当然也对主题有重要作用。首先,秘境中的动物,在持续地被复制、并加以人类的改造(细胞组织被改造的鳄鱼,杀人后就会说人话的熊),而植物也在被改造为人类的结构。秘境在试图打破细胞的必然湮灭,在湮灭中再创造新事物。这让秘境作为“女主角寻回丈夫,打破家庭毁灭的单向命运”的承载意义得到了延伸:事物是可以改变的。 但是,这其实只是一种表象,秘境真正的含义,反而在于更深层次的“毁灭”——对于毁灭的复制和再现,这对应着细胞的原理:复制新的,毁灭旧的,最终达到整体生命的湮灭。电影里,本来性格正常的队友们到了秘境中,均表现出自杀倾向、暴躁倾向等消极的性格,正揭示了人类内在的自我毁灭性:无论多少次试图改变,试图重启,试图挽救,但根源的感性冲动都会毁灭一切。 关键的是, 被镜头两次强调的“摆在终点灯塔门前的骷髅阵”的意义:四个骷髅头,数量与主角队中死亡的队友数相同,隐约暗示了“四个人进秘境死亡,再到新的四个人进秘境死亡”的轮回,用轮回影射了人类感性心理的“再建—毁灭”的轮回,直到走到不可重启的坍塌。秘境最后的彻底垮掉,打破了女主角追求挽回、再造幸福的舞台,也让秘境内部的那些“新生物”死亡了。 影片的反转,同样出现在了最关键的结尾。女主角和被复制的男友重新开始,相拥无言。看上去,复制、重启,得到了实现。然而,最后一个镜头中女主角眼中的黄色光芒,却反转了表面的一切——她也被复制,而成为了秘境中的造物,必然要与秘境里的所有生物、甚至于秘境本身一样,走向未来的再次毁灭。秘境象征了人体,其中的造物则是细胞——复制新的,但最终一切都要灭亡,秘境与人体生命也会灭亡,形成“复制,破坏”循环后的终点。 事实上,她的行为逻辑,也依然没有摆脱曾经出轨而毁掉家庭的感性冲动:被复制的男人并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家庭重建毫无基础,但她依然这样选择了。无论她是被秘境影响的本体,还是完全的复制外星体,家庭美满生活的未来都是黑暗的。 这个反转,极其有力地强化了此前的主题表达效果,埋下了这个家庭的未来结局:只不过,是对于此前毁灭的一次“复制”而已,就像被复制的新细胞、以及细胞构成的生命一样,逃不脱破坏的轮回,与最终彻底湮灭的结局。 五,精彩案例:《无双》的反转 在开头的部分,刘伟强设计了“郭富城恐慌于周润发的可怕以及周润发装作警察并引爆炸弹”的情节。从观感上它强调了周润发的恐怖,并且通过炸弹的引爆来强化了这种恐怖,为最后反转来表现的主题做了铺垫。随着引爆坍塌的房子、推出片名后,房子再次复原引爆没有发生,这一幕实际上已经暗示了“郭富城在骗人”,点出了主题。 而结合主题部分,通过最后的几个反转,将前面的兄弟情义完全推翻。这个连续的反转设计是递进的:首先是郭富城和周润发身份的虚假,此时剩下的是郭富城和张静初的关系为真;随后张静初的身份为假,此时剩下的只有郭富城和真张静初的旧情为真;最后旧情也为假。 这种连环的反转设计,和《阳关灿烂的日子》非常类似。在姜文的作品里,米兰的存在是假,马小军爆发的表白和反击耿乐是假,说欧巴喀秋莎的傻子是假。连续的结尾部反转,不停地剥离,强化马小军通篇回忆的虚假,揭示了马小军试图制造虚假的尊严重建的心理。 但是,从效果上,两部作品又不尽相同。《无双》通过对层层虚假的连环剥离,最终剩下的,是郭富城对张静初从最开始的暗恋、由暗恋而产生的“奋发图强,成就无双”(周润发一直强调的“让你做人生的主角”)的奋发理想,是一个偏向积极的东西。但在残酷的现实中,小人物郭富城的理想,最终为了达到目标而扭曲 --- 他成为了罪犯,成为了和理想中的“无双主角”天差地远的存在,对应着最后技术师傅所说的台词:小人物,始终也当不了主角。 通过这个反转,理想的扭曲、人生轨迹的扭曲、“记忆扭曲”,三者形成了对照,表层的记忆扭曲成为了对前两者的影射。 这种反转,拥有丰富的表达张力。通过反转的假象剥离,我们看到了小人物的悲剧宿命,最终剩下的,是郭富城对张静初一直以来的爱慕 --- 即使是做了贼,也要让女人整容成为张静初并叫张静初的名字。事实上,这一点在此前的虚假记忆当中,也有所表现,成为了对反转瞬间对铺垫:在那一大段回忆中,郭富城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被迫犯罪的好人形象,这表明了潜意识:他试图让自己保持最开始的好人形象,来和张静初匹配。“我们努力,让假的变得真一点”。 可以说,郭富城的造假,不光是为了骗警察脱身,更多地是让自己也试图相信,让自己对张静初的爱慕不至于自我动摇。制造假币这个设定,实际上也恰恰象征着主题:长篇累牍用各种特写表现“让假币变得和真钱一模一样”,但假币始终是假币。 并且,在手法上讲,最后的反转力度之大,是比较罕见的。一般的反转,会让郭富城变成 BOSS,周润发变成小弟。但本片当中,庄文强非常大胆:虚假记忆中的绝对大佬周润发,完全变成了一个现实中的路人,同时,本片的反转力度之大,还体现在了感情部分:假张静初的身份,以及郭富城和张静初的感情经历 -- 我相信,大部分观众,应该都不会对这一段“前言”的部分产生怀疑。 同时,它并不像《唐人街探案 2》那样是为了单纯地制造效果而反转,而是非常严密地点睛了主题:周润发身份的反转,点出了“任何人都是人生中的小人物”,张静初的反转,剩下了郭富城对张静初爱慕的唯一真实。本片通过反转实现的,是情感层面的主题表达:小人物那即使被扭曲一切人生,也依然存留下来的真挚感情。 可以说,这部作品的反转架构,固然存在着坊间讨论的问题:对于《非常嫌疑犯》的较大比重“借鉴”。然而,从主题表现上看,它的反转实现的表达倾向,无疑是非常“港片风韵”的人文关怀腔调。在老港片,如《阿郎的故事》中,我们可以频频感受到它。 某种程度上,它是属于香港电影的气息,特别是在《无双》这样的犯罪题材里——《无间道》中,刘伟强会在黄 sir 死亡时,给予陈永仁大量的回忆镜头,但到了《无间道风云》,就剩下了洒在迪卡普里奥脸上的一滩血。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