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新浪潮代表演员让·保罗·贝尔蒙多去世,你对他的作品和角色有哪些印象? segelas,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 阅读原文 非常粗浅地谈一谈纯属个人的印象。 对于让保罗贝尔蒙多,我个人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他对于法国电影新浪潮的大量出演之中。 在某种程度上讲,这多少遮掩了他表演的存在感——人们对于这些作品更感兴趣、投入研究的,必然会是导演实验性手法中的跨越时代性、对未来的启示价值,而演员的表演,便会相对后置了。 甚至,在一些论调里,实验性较强的电影,由于对内在主题表达的把握不明确,以及非叙事层面手法分量较重的创作特点,演员更像是导演手里的“工具”,人物表现只是整体表意中的一个局部、甚至一个”符号 / 隐喻”。比起人物自身的行为逻辑与内心世界的独立完整性,更重要的似乎是其行为与其他环节要素的结合表达完整性。对于演员的表演来说,这往往会容易让人陷入困惑,不知如何进入角色、合理动作、夯实说服。 翻开贝尔蒙多的履历,与他合作最多的是新浪潮代表人物戈达尔,共计四部,与特吕弗也有合作。此二位,无须多言。而合作较多的梅尔维尔,虽然作品的叙事感相对较为完整,但梅尔维尔擅长的风格,偏向于冷静、客观视角下的观察。 举个例子的话,演员在梅尔维尔手下的表演难度,就像阿兰德龙出演的《独行杀手》里表现的一样。梅尔维尔通篇保持了摄像机的高度客观性,全程的固定镜头与中远景,少近景特写,无第一人称视角,结合很多的平衡对称构图,让阿兰德龙扮演的杀手始终与观众保持着距离——安定的氛围感被营造出来,对应着开篇时德隆自宅的画面,几无陈设,视野里唯二的动态来自于升起的香烟喷雾与笼子里的鸟,透露出杀手生活的低调、单一、克制。他降低着自己在社会中的社交存在感,并且保持情绪的压抑,随时察觉并处理潜在的危险。 然而,随着他与女人的邂逅,他的感情化开始出现,并且逐步让他陷入了一场预定好的死亡阴谋中。在这个阶段,梅尔维尔依然保持着镜头的冷静客观,甚至没有让杀手有任何外在的表露——他以为自己依然故我,但感情化的改变却在不经意间深化,并将他带入了灭亡。 梅尔维尔甚至没有明示最终杀死杀手的手枪的由来,也没有揭开阴谋的全貌,从而强化了杀手在潜在情感化下的洞察分析力丢失——通篇的客观冷静视角,隔绝了观众与杀手,但也同样正是杀手的某种主观视角。他的生活状态就是让自己保持无感情的客观、低压与克制。而他的变化则非剧烈,而是潜移默化的不经意之间,这让他在无意识之间丧失了信息的获取与事件的把握力。克制的运镜构图,极其局限的信息提供,都对应了杀手的这种变化。 而在最后,对应开头的自宅画面,让死去的杀手消失,其他一切如故——杀手就是孤独之笼中囚禁的鸟,孤独是他的保命法,一旦想要寻求伙伴,便会灭亡,且依然是以一种“安静抹杀,无人察觉,一切如故“的孤独方式,这便是杀手的宿命。 这样的作品,虽然并非绝对的实验性之作,但表演难度无疑非常巨大。梅尔维尔几乎屏蔽人物显化情绪的做法,让演员不易使用很多外在的设计去表演,甚至会因为特写近景的稀少而丢掉一些惯用的诠释方法。然而,人物本身的情绪却又是有所波动的,这就要求演员在角色气质上的拿捏,真正地进入角色,呈现整体氛围——哪怕他可能都不会掌握角色所处环境的全貌。 《独行杀手》《红圈》里,阿兰德龙贡献了不错的演出。而贝尔蒙多的《莱昂莫汉神父》,更帮助他收获了 1962 年英国电影奖的影帝提名。对于如此高难度的“非传统叙事作品表演”,贝尔蒙多展现出的能力还是很可观的。 翻开贝尔蒙多的表演受奖记录,其实并不算丰厚。除了 2016 年威尼斯电影节的终身成就奖之外,也就是 1989 年获奖法国凯撒电影节的《一次生命是不够的》了。或许是他最佳代表作的《狂人皮耶罗》,也只能给他一个提名。 然而,贝尔蒙多却依然是很多人心中的“传奇法国演员”,也登上了 2018 年戛纳电影节的海报,与 2014 年的马斯楚安尼得到了类似的待遇。一定程度上,这些礼遇,便源于贝尔蒙多参演作品的伟大意义——他在新浪潮中的存在感过于强烈,也是另一些艺术巨匠的爱将,获得大量历史价值颇高的电影主演权。可以说,虽然没有等身的表演奖项认可,但贝尔蒙多早已成为了电影——包括但不限于新浪潮——历史中的重要元素:任何研究电影艺术的人,都会屡次三番地看到他的脸孔。 与戈达尔合作的《狂人皮耶罗》与《精疲力尽》,或许是贝尔蒙多的“皇冠上的双珠”了。 《狂人皮耶罗》里,戈达尔通篇安排了男主角的内心旁白(让他吟诵现代诗等等),以此来表达他对艺术的憧憬。而在这样的场景中,伴随着独白的画面,却往往是他在现实中的压抑。声与画的反向结合,实现了一种冲突的效果,从而表现了艺术追求与客观现实的冲突 ---- 男主角对于艺术的追求,永远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 同时,戈达尔还灵活地操作着电影中的色彩,用它装点了电影的环境,引申出独立出叙事层面的环境运用的手法。 首先,在电影的前半段,当主角前往一个聚会时,戈达尔采用了截然不同的多重颜色来装点房间,在同一个画面内不断地切换,以此来强调颜色在片中的重要地位。而后,随着影片的推进,我们可以看到:戈达尔使用了以红、蓝两种颜色,并进一步将二者分别引导成为“红色的火”与“蓝色的水”,给二者赋予了“对艺术的追求”之含义。 在电影的开始阶段,水的环境意义就已经出现了 --- 男主角站在书店阅读诗歌,人物位于中央的平衡构图传达出一种和谐感,配合着他朗诵的声音,此时声与画结合,让男主角对艺术的追求暂时性地得到了现实中的落地,随后突兀出现的便是水:一片黑暗之中的河流。这里水与剧情无关的突然出现,显示了戈达尔对于传统电影创作中“非叙事服务于叙事需要”的理念,更倾向于对水与“艺术追求”之对等象征意义的强调。而这里的水,也带出了双重的含义 ---- 首先,它自然具备了追求艺术之心的意义,但同时,它所处的黑暗,也让前面的声画结合之和谐表达被破坏,暗示了男主角追求在现实中的必然失败。 对于水的强调,在随后又出现了一次:男主角与女主角在内的三人坐在一起,手舞足蹈地讲述艺术作品,随后画面再次跳出了叙事空间,突兀地切换到了一副裸女的油画,而后再次切到了河流的画面 ---- 此时,男主角寻找到了女主角,开始了与她的爱情,自认为得到了艺术同好,而他的艺术激情也在场景中爆发,跳出叙事空间的油画显然是对艺术的强化。而最后压轴的河水,则成为了对其象征意义的又一次强调:对应着此时男主角“找到艺术同伴”的爱情获得,河水也不同于高度类似的上一个段落,从黑暗变成了波光。 蓝色的河水,在电影开局阶段完成了不同状态下的两次含义强调,而男主角也找到了他的艺术和爱情。随后,戈达尔开始让男主角与环境产生深度的联系,让蓝色的水和红色的火(及其他)进入到场景环境之中。 首先,男主角携带着女主角,一起走上了前往荒野的道路。在这一大段类似于公路片的部分,戈达尔一次又一次地让蓝色的水、以及红色的火(及其他),出现在环境中,与他们发生联系 ----- 开始逃亡时,车辆爆炸产生的火焰前方,两个人物跋涉的身影,逐渐走入河流之中;红色座椅的汽车被开入水中,二人下车后的涉水行走。而在这些场景中,处于远景固定的镜头,也始终会从“城市”“汽车”等代表当代现实社会的部分开始移动,逐渐平移到男女主角进入的河流与荒野,来强调“从当代现实文明的逃离”。 而在后半部中,水的蓝色和火(及其他)的红色,也开始配合着剧情的急转直下,产生丰富的变化表达。在男主角被绑架后羞辱的一幕里,对方用蓝色的水让他窒息,并给他的头套上红色的头罩。此时,外界对于男主角的打压,无异于“借助水的蓝色与头罩的红色”,呈现出一种对二者所代表的艺术追求之含义的扭曲 ---- 让男主角与两个事物成为相对立的关系,扭曲二者所代表的艺术追求之心。 随后,男主角再次逃离后,与女主角继续流亡。但在一幕高度类似于上述“进入河流”的场景中,男主角与环境的关系却产生了变化 ---- 依然是以当代社会代表的房屋村落的开场,而后镜头平移到男女主角的河边,但此时,只有女主角乘坐快艇离开,男主角却留在了岸上。“无法进入河流”,暗示着巨大变化的发生。 最后的结尾,则同样是类似的一幕:以岸边的画面开启,男主角绑上红色的炸弹,彻底让自己离开了现实世界,随着红色的爆炸火焰,镜头平移到蓝色的河水。依然是红色与蓝色,火焰与河水构成的环境,但其中却没有了男主角的存在 ---- 只有通过现实世界中的肉体死亡,彻底离开现实,他才能够真正实现追求,而火与水所代表的现实中追求艺术的环境,并不能容下他。 这是一种对色彩的使用,更是用色彩赋予环境以意义,并让客观环境与人物发生比传统叙事中的”辅助与背景”更密切深刻的联系,从而让客观环境呈现出主角内心想法,让其具有主观性表达的手法。相比传统好莱坞电影,《狂人皮埃罗》大幅度地抬高了色彩景物与场景环境对于主题的表达作用,让它的表意变得更加独立了。 《精疲力尽》对于电影艺术的一大贡献,则是跳接。开车的男主角自身位置不变,而周边的景物骤变,成功地缩短了时间与空间的转换程度。这样的技巧,吻合了男主角时刻紧绷亢奋的心理状态,创造了一种观影的紧张压迫感,观众对男主角的认知更为同感化。 戈达尔打破了“镜头服务、辅助于叙事”的传统观念,也打破了“镜头的转换运动需要让观众舒适,保持转进流畅”的场景衔接连续性理念,反而刻意地用镜头制造一种不稳定、不平和,传达一种紧迫与焦虑的感受,从而以镜头独立地向观众提供了与叙事 ---- 准确说,是“当下的具体叙事”---- 不同的内容。 提到贝尔蒙多,大家的第一反应或许就会是这两部电影,而它们的至高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戈达尔的超前理念与实验效果。 然而,频频主演艺术大作,这当然也不能被简单理解为贝尔蒙多的“好运”。就像阿兰德龙与梅尔维尔的案例所说明的那样,参与艺术巨匠导演的作品,对演员而言是巨大的挑战。经验、所学,可能无法得到应用,需要无比的努力与天分支撑。 而贝尔蒙多,能够凭借一部“即使在新浪潮里也算最晦涩之一”的《狂人皮耶罗》获得影帝提名,已然代表了他的功力——在戈达尔的那几部电影里,他赋予角色以本能的敏感、易怒、冲动,同时又有着突如其来的莫名伤感,这与《精疲力尽》中对“不休止的热烈偏激”,《狂人皮耶罗》中人物在现实的困顿哀愁、理想的甜美享受中的切换与对立,无疑形成了高度的吻合。 可以说,在可达到的范围里,贝尔蒙多用一种近乎于先天直觉而非惯常方法的诠释,撑起了人物的立体形象、丰富情绪。在这类作品中,演员与角色或许会是导演宏观整体表意系统的某个非核心局部,但贝尔蒙多的表演,却足以让他担任的这个环节,作用放大到接近极限。在这个意义上讲,贝尔蒙多与费里尼的爱将马斯楚安尼,或许是最伟大的男演员。 也许,这就是他被多位艺术大师捧在手上的原因,也更是引导着让保罗贝尔蒙多通向“伟大”的原因。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