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用户,公众号“洒家君泽”(sajiajunze),欢迎交流 阅读原文 武侠片的兴盛,因为满足了两方面的需求:奇观展示和文化传承。它的没落,也因为这两方面的衰竭。 前者容易理解。起先靠拼命,之后靠特效,几乎半个世纪里,武侠总能展现最令人称奇的影像奇观,中国商业大片时代,也是《英雄》带来的。不过,之后特效技术成熟,好莱坞电影大面积引入,人们不会再为一片竹林打斗啧啧称奇了。一批龙虎武师退休,武侠动作也变得越发僵硬,近年来看过最好的武打动作,居然还是《浪客剑心》。 不过,即便没了奇观,倘若依然有着文化的底子,有着大众的寄托,那么武侠片不至于这么快衰落。更深层的原因,是江湖没了——或者说,江湖原本只是一个虚幻,与现代中国从未紧密相连。 什么是江湖? 江湖原本是个地理概念,而且不是泛指,江是长江,湖是洞庭湖,在古代中国就已经很有名。春秋时期,越国离江湖不远,范蠡辅佐勾践,灭吴称霸,但他知道勾践小心眼,于是“乘扁舟浮于江湖”,就此离开权利中枢。 江湖保全了范蠡,范蠡也成全了江湖。自此之后,江湖便与庙堂相对,成了权力之外另一个空间。这空间不再是实指,而是一种生存环境和行为模式的概括。在江湖里,人们疏离政权,与主流秩序拮抗,往往与流动人口、商业贸易、各色行当,特别是与下层流民及其“灰色”活动相连。 于是江湖涵括的内容越发复杂。江湖里有英雄好汉,也有乌龟王八蛋,有“人在江湖”的写意和无奈,也有“江湖郎中”这样的底层生存伎俩。江湖,在不同的时代和叙述中,染上了神秘莫测、吉凶难料的量子态色彩。 江湖里的人,离开了家乡,却又进不了庙堂。帝制时代,家国同构,朝廷是中央政府,由核心家族(皇族)和权力集团(百官)共同组成,地方政府则是由中央政府派遣,他们共同组成了“庙堂”。但皇权不下乡县,地方官员大多对上负责而不对地方负责,治理地方,主要依靠乡贤、幕友、胥吏等本地人。 宗族、村落里都是熟人,大家常常见面,没有陌生人,能以宗族制度和人伦关系作为交往规则。而且古人安土重迁,人口不流动,老一辈的经验,下一辈还是用着,老一辈的恩,下一辈依然记着,老一辈的仇,下一辈也得想办法报了。 然而庙堂和乡土之外,依然有着其他的活动空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有些东西还得靠别人提供,比如盐铁等。于是在乡村以外,便形成了跨乡村的活动空间,比如市集、庙会、码头、河槽等。 出了村,没熟人,原本的那套规则便不顶用了,而朝廷也没能力管得着这里,于是只能自己想法解决。没有规则,没有体制力量,最后的解决方式往往就是暴力。戚继光曾经目睹的斗殴,发生在义乌人和永康人之间,大家的时候,双方都离开了村庄,而来到了“矿场”这个乡土和庙堂之间的混沌空间。 这个空间,就是江湖。 漕运码头 庙堂讲忠,乡土讲孝,江湖讲义。 这三样并没割裂,事君如事父,忠孝一体,而江湖里的义,也是对血缘关系的模拟。刘备、关羽、张飞,几个头磕下去,便成了生死兄弟,这叫“义结金兰”,范围一般是几个人。到后来,人多了,几百号人,就成了“歃血为盟”,也建起一个宗族式的管理体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是一家人,是充满义气的圈子,但在这圈子之外,则是陌生人,要提防、怀疑、对抗。 在文人眼里,江湖被美化了。那里是侠客出没的第二世界,在江湖世界里,几乎没有金钱匮乏或者饿肚子之类的事情,侠客可以一心一意除暴安良,匡扶正义。江湖规则也没现实世界里那么繁复纠结,唯一的宗旨只是扶危济困,崇恶扬善。人际交往时候,手足相顾,患难相扶,把义气当做法律。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没了生存和利益纠葛,江湖便成了“桃源”一样的美丽世界,是中国人古老的精神家园。 在虚构作品里,江湖也没了。 唐传奇明清小说里已经有“江湖”的雏形,民国时候已经有《江湖奇侠传》,但 1949 年之后,通俗小说流传便受到限制,“侠以武犯禁”,有着另外一套价值规范的江湖世界,自然也成了毒草。 反倒是香港和台湾,武侠再次流行起来。那里有江湖的土壤,而从文化的角度看,一方面那里接续起了俗文学传统,另一方面,香港还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台湾也是亚细亚的孤儿,他们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摆脱身份危机,于是武侠便以虚构叙事的方式,重新勾连起和古老中国的联系。 它们来大陆时候是八九十年代,那时中国刚刚开放,自己的大众文化还没成形,但同时人民群众却有了需求。于是不论经济还是流行文化都更发达的港台,几乎攻占整个大陆,港台关于江湖的阐述,也成了大陆对江湖的基本认知。 而且,改革开放改变了社会结构。公社没了,单位没了,公权力没有能力包揽所有人的饭碗,人们要吃饭,要出门打工,于是又有了流动人口,曾经的铁板出现了缝隙,在这缝隙里,江湖虽然不成气候,但又开始发芽。 但是中国现在的江湖文化并非自发产生,而是从港台引进。和唐传奇联系不多,反倒是和金庸血缘更近,大陆的黑社会,也大多不学洪门而学《古惑仔》。纵横江湖,快意恩仇,这样的事情在《三侠五义》里不多,反而在金庸古龙里常见。那时中国几乎所有的武侠作品,都是对港台的复写或重构,金庸客栈和清韵论坛金庸版块,也孕育了《此间的少年》、《悟空传》等作品。 古惑仔 现实里的江湖,面儿上讲义,实际上还是逐利,有了利便有生存的土壤。但文化里的江湖,没了这些面儿上的东西,便活不下去。 但江湖文化在中国已经没了根基。武侠在港台流行,与他们的身份焦虑息息相关,但类似的焦虑在大陆并不强烈,他们更焦虑中国什么时候可以说不,焦虑中国什么时候可以不高兴。他们的焦虑与政治关系更少,而与经济关系更大。 失去了这层文化动机,江湖文化便失去了在现代社会持续生产新内容的土壤。原本江湖只是一个乌托邦,而且中国的乌托邦往往不在未来,而在过去,任侠之风也是“古风”的一种。现代社会也无需在以“义”来维持,商业文化足以联系起每一个人。江湖的生存土壤,就只能缩到黑社会和虚构作品了,而失去了现实基础的虚构,自然也坚持不了太久。 江湖文化是在说中国曾经有过的价值观,在说中国曾经有过的美德。但最近一百年来,传统不顶用了,过了四十岁都是老人了,而老人都被时代淘汰了。新时代属于年轻人,他们以相互抱怨来展示自己的聪明,也以相互抱怨来争夺对未来的主导权。过去时代的美好,已经没太多人再去提及。 千古文人的侠客梦,如今也差不多到了终点。 这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在美国,西部片曾经是最重要的类型电影之一。美国西进时候,法律规范还没确立,那里一度也是无法无天,逍遥自在,冒险、野心、进取成了主旋律,也成就了西部片这一类型。然而,西进运动已经是历史,题材上很难有大的拓展,于是,现在西部片反而成了小众爱好。 和它们相比,江湖的消失也并没太多特殊。只不过是时代在前进,而江湖没法前进,它属于过去,离了过去便没了根,再也活不下去。 只是,江湖没了,中国人下一个精神家园去哪儿找?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