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坦桑尼亚小说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他是谁?他的风格和代表作是怎样的? 男爵兔,阿拉伯/斯瓦希里/宗教/东方文学/相声 阅读原文 怼到我专业命门的一次颁奖(小声说:有出版社想出他的作品可以找我翻译)。 阿布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坦桑尼亚小说家,1948 年桑给巴尔岛出生。 【坦桑尼亚分为两个部分:大陆地区,即坦噶尼喀;岛部地区,即桑给巴尔,包括温古贾岛 / 就是桑给巴尔岛、奔巴岛和 20 多个小岛】。 桑给巴尔岛历史上长期由阿拉伯人(确切说是阿曼人)占领,是环印度洋贸易圈上重要的一站,也是斯瓦希里这种混合型海洋文明的主要发源地。1890 年,桑给巴尔成为英国的保护国,并持续了 70 余年之久。根据英国殖民者的语言政策,从 20 世纪 20 年代后期开始,斯瓦希里语成为整个英属东非殖民地,包括坦噶尼喀、桑给巴尔、肯尼亚、乌干达在内的所有非洲人学校的基础阶段教学语言。英语从四年级开始教授,从中学阶段开始,英语取代斯瓦希里语作为教学语言,斯瓦希里语只是一门必修课,在高等教育阶段,斯瓦希里语则彻底消失。这就不难理解为啥古尔纳用英文创作了,因为他学的真的是正宗英式英语。 1961 年 -1964 年,桑给巴尔爆发多场革命,1964 年 1 月成立革命政府,同年 4 月与坦噶尼喀签署了成立联合政府的宣言,同年 10 月 29 日改国名为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不久后,古尔纳离开桑给巴尔,前往英国深造。从 1980 年到 1982 年,古尔纳在尼日利亚卡诺的巴耶罗大学任教。之后他去了英国肯特大学,并于 1982 年获得博士学位。现任肯特大学英语系的教授,研究方向是后殖民写作和与殖民主义有关的论述,主要关注与非洲、加勒比和印度。他编的两卷《非洲写作论文集》(Essays on African Writing)是我们当时的专业课推荐教材。 阿布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文学创作体裁是小说和短故事。有关短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他童年到青年时代文化氛围的影响,二战后,英国殖民政府的语言政策也开始变化,BBC 的斯语广播为了推动标准斯瓦希里语的普及,举办了多次短故事比赛,当时短故事写作在斯瓦西里地区蔚然成风。古尔纳出版的短故事集名叫《我母亲生活在一个非洲农场》(My Mother Lived on a Farm in Africa)。我手里的这本《非洲短篇小说选集》里有他的短篇小说《囚笼》和《博西》。 古尔纳短篇小说 - 囚笼.pdf古尔纳短篇小说 - 博西.pdf 他的小说作品都没有中译本,产量本身也不算高: Memory of Departure (1987) Pilgrims Way (1988) Dottie (1990) Paradise (1994) Admiring Silence (1996) By the Sea (2001) Desertion (2005) The Last Gift (2011) Gravel Heart (2017) Afterlives (2020) 其中《天堂》和《海边》两篇比较有名,研究文章也比较多。 他的作品中对于东非地区从前殖民时期到后殖民时期的转型描写非常细腻,对处于变动之中的不同族群的心理进行了深入刻画,也成为了认识东非的一个绝佳窗口。在迄今为止写的所有八部小说中,最主要的主题是流散,重在描述角色在迁徙中如何构建新的家园和寻找归属感,刻画殖民主义和印度洋贸易和奴隶制历史遗产的影响。他善于刻画角色关系,展示不同角色在丧失民族国家归属感或者面对家庭内部不稳定的关系等方面如何跨越障碍建立彼此联结。 理解他的作品需要了解一些知识点: 第一,桑给巴尔岛深受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影响。 公元五世纪前后,阿拉伯半岛的居民为躲避战乱,开始向包括桑给巴尔在内的东非沿海地带移民。 七世纪末、波斯苏丹王苏莱曼与阿曼苏丹王交战,阿曼人战败。波斯人曾把大批阿曼人驱赶出阿拉伯半岛,包括桑给巴尔、奔巴岛在内的东非沿海成了他们的首选地。 公元 975 年,波斯设拉子王子哈桑·伊本·阿里(已经伊斯兰化)为躲避战乱,拖家带口来到东非海岸,用大量的布匹换取了落脚地,还让儿孙们和土著酋长家族联姻以联络感情。经过若干代,阿里家族依靠知识和文化上的优势,逐渐统一了北起拉木岛(肯尼亚境内),南至科摩罗岛的东非沿海诸岛和大陆沿海低地。以基尔瓦作为首都,建立起了桑给帝国,统治绵延五百余年。桑、奔两岛就是该帝国的重要领地。 1503 年,包括桑.奔两岛在内的东非重要港口落入葡萄牙人之手。 1643 年,已经衰落的葡萄牙人被新兴的阿曼苏丹国赶出了阿拉伯半岛。阿曼苏丹战胜葡萄牙人后,建立起了北起摩加迪沙,南至莫桑比克北界长达数千公用的沿海低地和沿海岛屿的海外领地。这里也是阿拉伯人贩卖黑奴不光彩历史的直接见证。 1832 年,时任阿曼苏丹赛义德把首都移到了桑给巴尔,一是这里战略位置重要,港湾适合停靠大吨位舰只,并且有数目可观的阿曼守备军常驻于此,二是商业优势明显,当时没有苏伊士运河,欧洲开往印度洋和远东的商船必经非洲东海岸,桑给巴尔岛有淡水和食品补给。这位苏丹雄才大略,鼓励发展农业,也鼓励阿拉伯人移民桑给巴尔,和英国人关系也不错。等他 1856 年死后,36 个子女成为桑给巴尔分裂的隐患。 1890 年以来,英国殖民行政当局仍利用当地部族统治形式。桑当时分成十七个部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食品、衣服是按种族分发的,亚裔地位高于非裔。在 20 世纪 50 年代,上层阿拉伯人逐渐觉醒,他们认识到,种族之间仇恨是很危险的。1954 年行政委员会向英国人提出了全面解决桑给巴尔问题的整套方案,遭到英国人否决。阿拉伯人自己组成了协会,抵制参加各种委员会的活动。1955 年一些农民组成了桑给巴尔民族党,其目的是团结各族人民,消除种族主义,争取独立。阿拉伯人协会未能与该党协调一致。民族党群众基础越发牢固,这一发展情况让阿拉伯人意识到即便英国人走了,自己也未必会取而代之。后来又成立了非洲设拉子党,主要在非洲人和波斯裔中开展工作。反正当时的政坛风起云涌,但阿拉伯人逐渐失势是不争的事实。 1964 年 1 月 12 日早晨,非洲设拉子党成员约翰·奥克洛动员了大约近千名革命者发动叛乱,叛乱分子打败了警察部队并挪用了他们的武器,推翻了苏丹及其政府并成立新政府。随后对该岛上的阿拉伯和南亚裔平民进行了报复,许多阿拉伯和南亚妇女遭到轮奸,财产被洗劫,死亡人数近 2 万。大量阿拉伯裔开始逃亡(值得一提的是在今天的阿曼南部还有一块斯瓦希里语飞地,就是当年逃难的人定居的地方)。可以说,伴随新生国家的诞生,阿拉伯裔在当地的好日子结束了。 阿拉伯文化对斯瓦希里地区产生了深入影响,有兴趣可以看我的这篇文章: 男爵兔: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斯瓦希里文明的影响 而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是阿拉伯裔。 他自己曾说,在桑给巴尔时他几乎没有机会接触斯瓦希里语的文学作品,阿拉伯和波斯诗歌,特别是《一千零一夜》是他的文学启蒙,还有《古兰经》。 而到了 1964 年,当非洲裔欢庆新生独立的桑给巴尔国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和他的家族成为了自己故乡的陌生人。作为遭到迫害的族裔,他在学业乍一完成后就逃离桑给巴尔前往英国,因此流散成为他的作品不可或缺的主题。 第二,桑给巴尔和东非沿海其他地区孕育的斯瓦希里文化也是根植于印度洋的一种混合文明。 东非沿海斯瓦希里城邦国家及其创造的斯瓦希里文化是古代世界“环西北印度洋文明圈”的重要组成部分,斯瓦希里文化的成长过程是古代亚非文明交流与融合的过程,其中有非洲本土文化、阿拉伯 - 伊斯兰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文化,东南亚文化等等内容杂糅其中。它们也反映在古尔纳的作品中。 古尔纳的作品记录了斯瓦希里海岸的历史:季风贸易带来的文化纠葛,不光彩的奴隶贸易,葡萄牙人、阿曼人、德国人和英国人的统治理念,民族独立和桑给巴尔革命,等等等等。他从沿海居民的视角回望这些历史,讲述了印度洋上的非洲故事,这些故事基于多元文化融合,具有丰富的色彩,同时又内聚成一种新的文化形态。 在《海边》中,古尔纳介绍了斯瓦希里地区的历史简况,讲述了 "成千上万的[......]来自阿拉伯、海湾、印度和信德以及非洲之角的商人",他们 "随着穆西姆风来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他写道: 他们每年都这样做,至少有一千年了。在这一年的最后几个月里,风稳定地吹过印度洋,吹向非洲海岸,那里的海流义务地提供了一条通往港口的通道。然后在新年的最初几个月里,风转过来,吹向相反的方向,准备让商人们加速回家。这一切仿佛都是有意为之[...]。几个世纪以来,无畏的商人和水手们[......]每年都要到大陆东边的那片海岸去,那里很久以前就有尖岬可以接受穆西姆风。 …… 他们带来了他们的货物、他们的上帝和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歌曲和祈祷,以及难得的好学之心。他们还带来了他们的饥饿和贪婪,他们的幻想、谎言和仇恨。他们中的一些人留下了一生,带走了他们可以购买、交易或抢走的东西,包括他们购买或绑架的人,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沦为奴隶。经过这么长时间,生活在该海岸的人们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们知道自己与那些他们所鄙视的人有什么不同,对于他们自己以及在大陆内部的居民后代,他们都有足够的了解。 …… 然后,葡萄牙人绕过大陆,从那片未知的、不可逾越的海洋中出其不意地、灾难性地冲了出来[......]。他们对岛屿、港口和城市进行了疯狂的宗教破坏,对他们所掠夺的居民的残忍行为兴奋不已。随后阿曼人来到这里,以真主的名义将他们赶走,并带来了印度人的钱,英国人紧随其后,德国人和法国人以及其他有财力的人也紧随其后。 …… 事实上,他们并不比我更像阿曼人,除了他们有一个出生在那里的祖先。他们甚至看起来与我们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也许略微苍白或略微黝黑,也许他们的头发略微直或略微卷。他们的罪行是阿曼在这些地方的不光彩的历史,而这是他们的原罪。在其他方面,他们是本地人、公民、平民,他们是本地人的儿子。 …… 我们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温和的民族。阿拉伯人、非洲人、印度人和科摩罗人彼此生活在一起,有争吵,也有通婚。文明就是我们的身份。可在现实中,我们远远不是我们,而是在我们各自的院子里,被锁在我们的历史贫民窟里,自相残杀,这里满是水火不容,满是种族主义,满是陈年积怨。而政治把所有一切都带到了公开场合。 (我临时翻译了一点,大家凑合看。) 第三,海岸是处于内陆和海洋夹缝中的存在。 海岸位于内陆和海洋之间,不属于内陆,也不属于海洋。从它的角度看,海洋和内陆都充满着敌意。 在《天堂》中,虽然大篷车贸易建立了海岸和内陆腹地成熟的交流渠道,但内陆地区仍然保持着神秘性。被搬迁到乞力马扎罗山坡上的沿海居民向内陆深处的大湖区望去,他们在心理上描绘出他们所知道的世界:东方和北方我们都知道,最远的东方是中国的土地,北方是歌革和玛革的城墙。但西方(大湖区)是黑暗之地,是鬼怪之乡。那里被称为 "野蛮人",而其居民则遭受奴隶制的蹂躏。另一方面,大海也同样令人望而却步,并且经常出现精灵和怪物(参照《一千零一夜》中的《辛巴达历险记》)。古尔纳称海洋有“无与伦比的荒凉和敌意”。 对古尔纳而言,海岸因此成为一种"产生特殊历史见解的地方。在这里,每一个当下都被海岸两边的双重过去所充斥,并被这种混合的创造性文化所复杂化"。海岸远不是一个无历史无开发的净土,它是一个历史的场所,而它反过来又是同时讲述海洋和内陆腹地故事的地方。这些在夹缝中孕育的故事,成为了海岸人自己的故事。 最后要知道,古尔纳本身是文学系的教授,他研究别人怎么讲故事,所以也把这种研究体现在了自己的作品中。 曾经他是研究拉什迪、奈保尔的重要学者,以后人们研究他。 对我而言,他能得奖真的是大大大冷门,更像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专业教材编辑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非洲多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总是好事,毕竟即便索因卡、马哈福兹、戈迪默和库切都代表非洲文坛摘取过荣耀,而我作为一个非洲文学专业的学生,回答最多的问题仍然是“非洲有文学吗?” 非洲有文学。真的。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