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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将科幻与中国风相结合会是一种怎样的新风格?

本帖由 漂亮的石头2021-11-03 发布。版面名称:知乎日报

  1. 漂亮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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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MG] 郝景芳 阅读原文

    科幻与中国风不是不能结合,只是目前面向未来的结合比较少。

    我们能看到科幻和国风之间巨大的差距:科幻营造的机甲、钢铁、智能、枪炮、基因、舰船、数字世界,vs,国风营造的落花、清茶、山林、亭台、剑刃、江山社稷之间,似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前者冷硬,后者飘逸;前者讲算法,后者讲诗意。

    于是,这二者很难结合。通常能想到的结合只有两种:机械结构融入古代世界——蒸汽朋克,和将古代历史架空到平行世界——丝绸朋克(一个新词汇)。

    国风蒸汽朋克作品有不少好作品,例如我很喜欢的《秦时明月》机关术,张冉的《晋阳三尺雪》和拉拉的《周天》等等;丝绸朋克作品本身就是国风的,值得称道的作品包括阿越的《新宋》、刘宇昆的《蒲公英王朝》和宝树、阿缺的《七国银河》等等。

    只是这些作品共有的特点是:述说中国历史,而不是述说中国未来。

    [​IMG]

    在讲述当下与未来的科幻作品中,目前还比较缺少具有中国风特色的作品。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在于,中国科幻一直面临一个很大的挑战,在于西方科幻写作只考虑一个主要维度:时间维度(古代 - 现代)。现代科技特征和美学风格本身是西方的,因此无论是写古代,还是写现代,落笔都是西方特征。蒸汽朋克的缘起就是中世纪欧洲贵族传统和工业革命的科技变革之间的冲突,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西方的。

    而中国科幻写作不得不面临两个主要维度的选择:时间维度(古代 - 现代),文化空间维度(东方 - 西方)。东西之争,很大程度上是古今之争。现代科技特征和美学又是西方的,无论是我们看到的重工业机械风,还是钢铁机甲、宇宙飞船、热兵器和数码电子人,都源于西方。并不存在“现代东方”的独特风格,因此只留下了“古代东方 - 现代西方”这样的选项,使得我们始终找不到“具有中国风的现代和未来科幻”风格。

    说到底,这是“中国风”和“现代性”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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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对“中国风”和“科技感”的抽象提炼和应用。

    传统中国风服饰有宽大袖袍和繁复层次,但是当代设计师将古典元素和美学风格提炼,融入时尚设计,做成现代装,形成新“国潮”风格,这就是抽象应用。

    “中国风”不一定等于木、竹、丝绸和毛笔,“科技感”也不一定等于全钢铁房间、废土枪炮和重机甲。只看元素是肤浅的。二者都有精神内核的部分可以提炼,形成新的风格。

    简单的融合,是把科技精神融入国风场景。

    科学是基于证据和逻辑的探索,可以用科学精神探索历史文化。科技是提升行动效率的便捷化手段,可以用 AI 智能,在山景云雾袅袅中,辅助金丝铜镜和功夫茶壶。将科学技术的精神提炼出来,置入具有中国传统美感的场景中,就可以生成毫不违和的未来中式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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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层次的融合,是把国风精神融入未来场景。

    中国风,不只是表象上的熊猫和青花瓷,最主要的是一种审美风格和精神信仰。中国风最大的特征是洗练和超脱。第一点是写意,不似西方现代文艺对立体细节描摹那样事无巨细,讲究点到为止、留白和意蕴。第二点是超然视角,对时空沧桑和江山大地的描绘永远是俯瞰,有出离世外的胸怀。第三点是自我超越,在无神的国度中,士人与侠客都用自我内在的信念对抗人性天然的堕落,如同梯云纵一般想让自己逃离下坠,这种不可能的张力贯穿始终。

    如果能将简洁凝练的美感和向内超越的品格,置于未来科幻场景中,那样的科幻就真的有了面向未来国风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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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历史文化元素和思想精神,有很多都值得重新思考,焕发新生。

    首先是在现代科学语境中,重新理解中国历史发展脉络。当代基因科技和考古学为我们勾勒出一幅不同于传统讲法的历史源流路径,无论是中国人在几万年前的基因演进路线,还是中国王朝和国家的发展轨迹,在科学探索的放大镜下,都有了新的发现和疑问。三皇五帝是真实还是传说?夏代是否真实存在?古代冶金科技是自生还是缘于国际交往?灿烂发达的良渚和三星堆古文明为何突然消失?所有这一切,都值得用当代科学思维重新理解。

    其次是诸子百家探讨的思想问题,值得重新思考。现代科学诞生,源于文艺复兴之后的思想者不断回溯思考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提出的大量命题,并且用新的探索手段提出解答。深刻的问题是永恒的,思考的答案是不断翻新的。诸子百家并不是死在书里的画像,他们的主张和命题,对今天科技时代的我们仍然有借鉴意义:人与人的理想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类社会的秩序是如何产生的?是否只有“同贫穷”才是大爱?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对这些问题的审视和思考,可以打破“传统文化 - 现代科技”之间格格不入的壁垒坚冰,让中华传统重新在未来语境中获得新生。我们会发现,历史传统中提出的很多问题和思考,在当代和未来都依然有深刻的启示作用。

    敢于卸下防御,对文明进行自我剖析,才能真正建立灵魂强健的文明,在无论怎样革新的时代中,都有自己的活力与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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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说我已经充分领会了中国传统文化,也不能说我已经参透了国风科幻的未来,我只能说我很想要在这个方向上做一些探索。

    《宇宙跃迁者》这本书,是我“折叠宇宙”系列六部曲的第一部。

    在这本书里,我希望探索中式科幻——中国古典美、武侠与科幻的结合。这个方向很难,但是我很爱中国古代文化和美学,很希望将它们也带到未来,而不会被时光尘封掩埋。

    这本书讲述的是 2080 年(基于当下的近未来),四个年轻人从中国历史研究和家族遗留的信息中,发现外星文明痕迹,于是和外星文明建立联系,从而了解到宇宙中数千文明组成的庞大文明体系的故事。四位中华英雄最终成为引领地球进入宇宙的宇宙英雄。其中涉及到区块链和墨家思想的关联、超级 AI 和儒家法家思想的关联,还涉及到历史文明起源的钩沉。

    我想尝试的,就是把中国古典思想,放入 22 世纪的宇宙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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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中涉及的典籍、器物和遗迹: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出自于《尚书·商书·汤诰》。《尚书》是最古老的历史典籍。“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其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这是我在《道德经》中最喜欢的一段话。和光同尘,吾归万物。

    “非攻”:墨家的核心主张。最早出自墨子与公输班的虚拟对决,一攻一防,精彩纷呈。在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里有描述。

    玉琮:是良渚文化出土的重要礼器,工艺发达,造型精美,上面的人神兽面纹是后世很多纹理的起源。良渚文化的发达和突然消失至今在考古学领域成谜。良渚文化村环境优美,值得访问。

    青铜:中国的青铜器在二里头发源,发源之初就是成熟发达的器型,独特的工艺。商周青铜礼器是世界古代历史的璀璨瑰宝。它的起源和发展脉络至今有很多未解之处。安阳殷墟博物馆,值得访问。

    阿房宫:近年来考古发现显示,阿房宫遗址并没有火烧的痕迹,甚至很可能没有建成的建筑。我有个朋友曾在阿房宫遗址做遗址保护,设计博物馆,他说遗址出土的瓦当直径都有一米多,比普通建筑大不知道多少倍。最终神秘难解之处还是很多。

    秦陵:秦陵地宫的构造和建造历程,今天仍是考古学中极大的谜题。为了保护历史遗迹,时至今日仍然没有挖掘,给人极大想象空间。传说中铜飞鸟是秦陵地宫中的器物,汉代就有看到铜飞鸟飞出秦陵的民间传说。

    十二金人:传说秦始皇收天下之兵,制成十二金人,但是最终下落不明。

    以下我会发布《宇宙跃迁者》这部小说的前十章。因为出版合约的要求,不能全文免费发表,想要看到全书,可以关注知乎近期推出的独家电子书。


    《宇宙跃迁者》【引子】

    炮弹引爆的时候,酒吧里的吊灯又微微一震。

    吧台上的酒杯跳了两步,液面晃了晃,但没有洒。

    从窗口依稀可以看到远方亮起的火光,火光把山丘上的房屋照亮,轮廓尖锐。沿着海岸线,也有一缕海水亮起,闪烁模糊的橙黄色,涂抹在沙滩和浪的交界处。

    远处的深海还是陷入漆黑,静静磅礴,有被巨兽吞噬般的幽暗。年轻男人很想端起酒杯,但忍了忍,没有动。这已经是晚上第三次亮起的火光。

    这个叫江流的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清秀俊朗,肤色白而脸颊瘦,半长的头发微鬈,身上的花衬衫扣子解开三颗,耳朵上戴着恒星造型的耳钉,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对着来往的客人眼波流转,是任谁都会微微心动的优雅俊美的模样。

    要不是还在跟投影里的人对话,他真的很想端起杯子,把余下的波本都灌入喉咙。但他还是忍了,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的左小臂上显示出蓝莹莹的光,仔细看过去,是类似于藤蔓的文身发出的光,环绕手腕一周,从远处看就像手镯。

    蓝光所到之处,有投影画面产生,此时此刻,在江流面前的桌子上就投影着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苟,眉毛微微上扬,显得气场十足。

    江流很难听清母亲在说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噪声,远处的轰炸、近处酒吧的音乐和喧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 Z 跟母亲对话的时候,已经形成一种下意识的屏蔽习惯,似乎在耳边形成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在语言的水流里行进,却不让一个词语漏进来。

    他听母亲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真空般的安静感。

    他调整了一下耳机。他的耳机远看像是耳骨夹和耳钉,甚至有点妖娆。但即使调整了音量,他依旧听不进去。

    人类生命苦短,为了相互交流浪费了多少时间啊,江流想。又一声炮轰,漆黑的落地玻璃被映成橙色。

    “好,我知道了。”江流说。

    “这次你一定得说好了。明早六点就上飞机。这不是儿戏,不是闹着玩儿的!”母亲说,“我是费了半天力气,才让你二叔从布鲁塞尔申请了禁飞区的通行卡,就为了你小子。你可不能不答应。听见了没?”

    “听见了,听见了。”江流说。

    “这次轰炸的目标真的离你很近!不走要死人的!”母亲瞪着眼睛,“我不是开玩笑。”

    “好好,不开玩笑。”江流说。

    “还有,你爸爸最近很生气。你明知道他不喜欢你参与暗事。你小心点。”

    “知道了。”

    他和父母的应答总像出自身体里的一个自动答录机,一直在说,却没有真正在说。

    他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这个模式。

    也许是十二岁?也许是十岁?也许更早。可能是因为哥哥姐姐总是积极热情地回答父母的问题。在那些早餐餐桌上——“如何才能避免汇率变动带来的负面影响?”“均衡资产配置,买反向产品做对冲。”“更好的大数据宏观研究。”“江流你说呢?”“啊,我同意。”诸如此类。每当这种时候,江流总是不想说话。

    他自顾自地跷着脚低头上网,反正有哥哥姐姐呢,他已经习惯了。江流听到自己声音空洞,像 AI 模拟出来的声音。他很想去抓手边的杯子,眼睛忍不住瞟过去。只要一口就好了,冰凉的波本。

    “还有,”母亲最后说,她顾盼生辉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想要把他看穿,就像她每次在公司董事会上盯着不怀好意的股东一样,

    “你别以为你那点浪荡事我不知道,你少给我招惹各种不三不四的人。你要是乱交朋友,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好,好,你就别管我了。”江流挂断了通话。

    酒保见他挂了通话,踱着步子来到他面前。

    酒保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和蔼大叔,看上去是亚洲血统和高加索血统的某种奇妙混合。

    酒保把第五杯波本放在江流面前,笑了一下说:“再来一杯?”

    “算了。”

    江流摆了摆手,却在酒保把酒端走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一种深深的遗憾。

    于是他又招了回来:“还是再来一杯吧。多一杯,也不碍事。”

    也许喝一杯就少一杯了,江流想。

    他相信母亲带来的消息,父母在欧洲、美国和东南亚的关系网每分每秒都在同步消息,以确保他家的全球生意不会被战火影响,因此,母亲说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很可能来自大西洋联盟的某些政要。

    江流确信,这样秘密的消息,眼前这些沉醉于酒精和寒暄的人都不会知道,他们依然沉醉于夜夜笙歌。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有一种感觉,这些人从某种程度上也一定知道这些事,自从他们逗留在这座三条战线交汇的海岛,就已经对这样的前景心知肚明。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江流来到夏威夷大约 32 个月了。

    这些岛屿他在年幼时都曾经到过,但都是跟着父母和哥哥姐姐度假,他对海岛的印象就是五星级酒店的游泳池和碧海银沙。

    小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海岛作为战争争夺点的意义,对于几大联盟来说都像肉骨头。“戴维,”江流对酒保说,“你今晚帮我传个消息。说太平洋岛屿争夺加剧,即日起,冲突升级,让岛上所有天赏的人都立刻准备好对家人朋友的保护,尽量转移到地下。”

    “好。”酒保点点头,“那消息源呢?”

    “不要写我。就写……世界贸易组织理事吧。”

    酒保点点头,表示懂了,接着又仿佛不经意地问:“巨子,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江流知道,他是听见自己和母亲的对话了。

    “我没家。父母家也不算是我家。”他说,“……这世上哪里才算是家呢?原来有一阵子,我还有点想在哪儿长期住下来的。但是现在觉得,我是找不到这个地方了。都是临时住一阵。你说怎么算是家呢?肉体也只不过是寄居的皮囊。住一阵,再换个地方,最后一死了之。”

    酒保轻轻把江流还余下的小半杯酒拿了回来,温和地说:“你喝多了,还是去跳跳舞吧。”江流还想去抓酒杯,酒保用小臂挡住他,轻声说:“别喝了,快去跳舞吧。”

    江流的手停在空中三秒,最终放下来。跳跳舞吧,江流对自己说,如果这座海岛还剩下三天和平日子,不如就歌舞升平三天。

    酒吧的内室就是舞厅,超级吸声墙壁让一切音乐都收拢在内室,外界一点声响都听不见,打开门,才会被震耳欲聋的舞曲声笼罩。

    在这样的舞曲声中,即使室外真的突然发生爆炸,室内也几乎听不到任何异样。

    有着丰富层次的电子舞曲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每一个跳舞的人。音乐就在身边流动,与 MR 空间 1 营造出的时空幻境萦绕在一起,把人颠来倒去震颤。

    有片刻时间,房间里显示的幻境变为无穷无尽的宇宙,每个人都有失重的错觉。

    江流感觉自己被气流裹挟,飞到了宇宙边缘。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注意到衣领上显示的新消息。

    当他最终发现衣领上蓝莹莹的闪光时,他的头已经有点晕了。酒精的威力开始慢慢发酵,他一边和着舞曲的节奏跺脚一边打开信息,视线微醺,看不清文字。

    蓝字显示出发件时间:2080 年 4 月 8 日,21:38。

    江流起初没有在意。

    他跳了一会儿,就搂着一个红头发的姑娘走出舞厅。他摇摇晃晃,手搭在姑娘肩膀上,不像是环绕着女朋友,倒像是搂着自己球队的哥们儿。

    红头发的姑娘也很高挑,穿着高跟鞋,快赶上江流的高度,两条长腿在极短的短裤下露着。两个人一边走,姑娘一边亲江流的脸颊。江流微笑着,手里仍然拎着一瓶酒。

    突然衣领的蓝光又亮起来。

    这次江流按下了接通按钮,是他家的管家杜亦波,江流从小叫波叔的。

    “你这个熊孩子,怎么不接我电话?!”

    波叔一联通,就破口大骂起来。

    “波叔啊,”江流露出甜甜的谄媚的醉笑,“给我留点面子嘛。我跟美女在一起呢。”

    “留个屁的面子!命都快没了。”

    波叔仍然愤愤不平地说,“我在飞机上,两个小时之后到夏威夷,你最好现在就回家收拾收拾,等我来了就跟我走。”

    “两个小时?”江流笑嘻嘻地看着身边的美女,“来不及呢!怎么这么急啊?不是说好明天早上六点吗?”

    “有新消息,空袭可能提前到凌晨,不走来不及了。”

    波叔急吼吼地说,“而且,你上次不是让我帮你监测什么天文数据吗,我一直帮你记着呢,这两天有信号了,还是挺不寻常的新信号。你小子趁早回来看。”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江流像是全身过电一般,一下子清醒了,他站定了说,“波叔你再说一遍?”

    “就是你上次让我帮你跟踪的,那个叫什么帆的姑娘问的数据。我不是帮你查了吗,前几天突然有信号了,应该是有飞行物进入……”

    江流放开手里的姑娘,跟波叔说:“我知道了。你现在帮我调一下数据,太阳系数据,还有白矮星数据。咱家的,还有 NASA1 的,都帮我调一下。……不行,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回家看。”

    他说着跟刚才搂着的女孩摆摆手,示意女孩就此告别。

    女孩震惊了,瞪着眼看他。

    “不好意思,”江流挂了电话之后,歉意地笑道,“有些重要的科学信号,我得处理一下。不好意思了啊……你能自己回家吗?我给你叫辆车。等我下次,我是说下次来夏威夷的时候,一定请你吃饭。……对,我是天文学家,看不出来吧?”

    当江流回到自己的公寓,在房间的墙面上调出卫星网监测到的太阳系超低频射电信号,他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竟然真的来了。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异常干渴,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因为神经的刺激。

    他双手在空中挥舞,用手势调动墙面中的数据,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激动地翻找数据了,动作异常激烈快速,如果不明就里的人从远处观察,或许会以为他在练奇异的掌法。

    他调动所有能启用的世界范围内的分布式算力,又用到了自己已经很久没用过的滤波能力,最终,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坐到沙发上。然而他长出一口气之后,又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由得想起云帆的样子——长发、干净的面容、小巧的鼻子、含情的杏眼、淡静坚定的神情,清清凉凉,在太阳底下像是透明的一般,像清晨易逝的露珠。

    那时候他一眼注意到她,却没想到她会提天文学问题,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为她提出的问题激动不已。是命运吧,他想。

    两个小时以后,江流家的私人飞机准时悬停在他的窗外,飞机伸出的便携式登机通道,刚好搭到他的阳台。江流瞥了一眼,心里想:派出这老派的笨家伙来接我,想必是怕我自己开着飞机逃掉。但他又撇嘴笑了笑:不过,这样你们就以为能难住我了吗?

    他拎着小行李箱登上飞机,机舱内一切如常,有模拟的森林海滩场景,有上好的白葡萄酒和松露鹅肝。

    波叔急吼吼地接过他的箱子,又责怪他最近时常失联。

    江流伸手动了动,机舱内的辐射变成了α波的共振波,音乐也加入了低频的重复和弦。果然,没过多久,波叔和开飞机的 Luka 都昏昏沉沉地睡下了,江流笑笑,悄悄让飞机上的 AI 把目的地从苏黎世换成了西安。

    那是四个月前云帆给他留的地址。


    《宇宙跃迁者》第一章【信号】

    江流刚下飞机,就被凛冽的北风震慑住了。

    从太平洋的热带小岛到北方城市西安,他还没做好身体上的准备。

    他试图轻手轻脚下飞机,不吵醒波叔。

    但这个诡计失败了,开舱门的时候,狂卷的北风一下子把波叔吹醒了。

    波叔冷得一激灵,混混沌沌揉着眼睛醒来,困乏的身体本就不舒服,蒙眬中又发现降落的机场不对,再看见逃跑的江流,立时怒火中烧,腾一下跳起来,在江流身后跳着脚追他,江流一见,就开始顶着箱子狂跑。

    波叔喊道:“你小子要是不回家,老爷就要毒打我,到时候找你算账!”

    江流喊道:“波叔承让了,谁让咱是忘年知己呢!”

    波叔喊道:“谁跟你是知己?!谁是你知己,倒了八辈子霉!”

    江流喊道:“回头一定给波叔买屁股药!”

    就这样,一大一小没正形地跑了小半个机场。

    江流仗着自己年轻,即便顶着个箱子,也把波叔甩开,窜进了人群。他能想象到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让波叔承受这雷霆,自己就得承受。

    从母亲昨日的话语里,父亲多半已经知晓自己近年来所做的事情。

    毕竟,无论是在链上,还是在摄像头里,他做的事都不是无迹可寻。

    父亲不会真拿波叔怎样,但对自己嘛……江流想想就瘆得慌。

    他下飞机之前就关闭了通信纽扣,这样起码在几天之内,不会有人找到他。

    机场的无人出租车载着他,驶过已被弃置的农田,来到西安郊野之外的秦陵。

    一路上,江流透过车窗看窗外的旷野,惊异于这里的景象,像是一片被遗落在时光之外的孤独幻境。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曾经在漫长的时光中保持着几乎一成不变的面貌:分成方格子般的农田,红砖砌成的低矮小屋,零星瘦长的树。现在农田里杂草丛生,已经荒芜农事很久。

    不知道是因为人们被战事驱赶,还是因为人群都被裹挟进入周围的机械化堡垒。出租车把江流丢在一个荒凉偏僻的院落门口。院门是古典中式的,门口还有废弃了的参观刷卡入口。跨入院子,能看见旷野之中有一座典雅的博物馆建筑,有一角已经被战火摧毁,但主体建筑仍然保持洁净和尊严。

    几个大字从远处就能看见:秦陵博物馆。

    一个年轻女孩从博物馆里出来,向江流所站的位置走来。

    是云帆。

    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还是那么干净清爽,微微一笑,有两个小梨涡,如云散后露出的一抹天光。云帆穿了一条白色古典连衣裙,一字领口有流云纹理,恰好嵌在锁骨下,腰线贴合身体,细腰窈窕。

    “感谢江博士能来。”云帆主动开口道。

    “来拜访美女是我的荣幸。”江流说。

    “你带了数据来?”云帆假装没听见,“到我办公室来吧。”

    “这里怎么空空荡荡的?就你一个人在这儿?”江流问。

    “是。按战时管理,这个园区不开放了。”

    “美女,独居荒郊野岭也太危险了。还好我来了,我保护你。”江流慢慢凑上去。

    云帆向后退一步,自然转身:“你来之前,本来也没危险。”

    她向前走去,示意他跟上。江流在身后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快步跟上前。他发现自己每踏出一步,地面上显示的图像就有变化,会出现沙土路、石板路和地名注释。

    江流看得很新奇,故意左右蹦跳着,看看会出现什么。

    “是古咸阳城。”云帆说,“本来是全息全景展示的,但是没有游人了,就关掉了大半,只有地面的显示还开着。你若感兴趣,晚一点我给你把全景投出来。”

    再往前走,进入了正式的展厅。

    大厅地面完全是玻璃制成的,玻璃底下是秦陵地宫的复原模型。江流低头看脚下的山川河流,曲曲折折的河流勾勒出星斗般的轨迹,建筑不多,更像是镶嵌在繁星和山川中的观测站。

    云帆拍了拍手,有光在模型里亮起来。当白色的光点沿着河流的方向流动起来,就像是银河落入凡间。想象两千多年前能造出这样的威仪壮阔,颇有一丝震撼。

    “这只是缩小成 1/100 的复原,”云帆似乎能猜出他的心思,“真正的秦陵地宫有 168 米长,141 米宽。算上封土,整个陵园面积是故宫的 78 倍大小,比这个模型大多了。而且没有人真正知道地宫的样子,我们这个模型已经是综合了多方资料之后最可能的想象了。”

    “两千多年前,能造出这样的工程……”江流叹道。

    “所以不可能是秦始皇自己造的。”云帆说。

    “你是什么意思?”江流愣了一下。

    云帆径直向复原模型一侧走去,突然之间,在她面前,地面向两边打开,露出方形缝隙。江流吃了一惊。他跟上前,发现这是一个地道入口,沿几级小台阶下去,是一架小型电梯。他跟随云帆进入电梯,电梯安静向地下驶去。

    不多时,江流估摸着下降了三四层楼的高度,电梯停下来。一道门打开,背后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书房不大,一面墙完全是书架,另一面一侧有一张书桌,古典几案造型。书桌背后挂着一幅淡雅的素梅图。

    江流上下打量着房间:“你的办公室很雅气啊,不过怎么建在地下这么隐秘?”

    “你猜。”云帆微微一笑。

    “防坏人?还是守着宝藏?”江流挑挑眉毛。

    “都对。”云帆说,“喝点什么?绿茶还是普洱?”

    “随便吧,我平时只喝威士忌。”

    云帆点点头:“见识过。不过我们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菩萨。咱们快点谈正事,谈完您就可以飞回您的酒吧了。”

    “不急,不急,”江流笑道,“在你身旁,我自己就醉了。”

    云帆面色平静,烧开水冲了绿茶,洗了两遍茶宠和杯子,第三泡清新淡雅的新茶放到了江流面前。

    “说吧。昨天晚上你那么着急给我发信息,是发现什么了?”

    “就是你上次问我导师的问题,我一直记着呢。”

    江流喝了一口茶,微微烫到,嘶哈了一阵说,“你看我对你的话这么上心,不感动吗?”

    “你发现什么了?”云帆继续问。

    江流整理了一下思绪,想了想自己该从哪儿说起。

    他还记得四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云帆时的场景。

    当时是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就在夏威夷。他的导师是夏威夷大学的著名教授,也是这次会议的主办方代表。

    江流从哈佛天文系本科毕业后,空闲了一年,然后选择去夏威夷大学读博士,就是冲着导师的水平和名望:学术盛年期,研究的又是最前沿的课题领域,在研究界是世界瞩目的专家之一。

    云帆大概就是从网络上查到江流导师的名望,早早就在会场等着了。

    在导师讲完之后,云帆是第一个凑上来的。江流一眼就注意到她,就像在丛林中注意到一只会发光的独角兽。那天的云帆梳着高马尾,穿一条黑色的高领连衣裙。云帆是第一个接近的,却不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其他一些学生、年轻学者和科技记者,也都围着导师提问。

    终于轮到云帆了。

    她问:“Johnson 教授您好,我发现在银河系内,距离地球较近的几颗脉冲星,近一年的光度发生了可观测的有规律变化。我怀疑这有被文明生物干预的因素。”

    导师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您好,我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各种高能射线暴,像快速射电暴和伽马暴,普通的脉冲星数据不是我的专长。

    云帆坚持说:“但是您对高能射线暴也提出过有外星文明干预的可能性,不是吗?”

    导师想解释什么,但已经被其他人叫住了,于是对江流说:“你记一下这位女士的问题,事后可以再找我沟通。”

    于是,江流就等到了堂堂正请云帆吃饭的机会。

    只是这顿饭,是江流和所有女孩吃过的最无趣的一顿饭了。

    云帆一直认认真真跟他请教有关天文观测的方法,从快速射电暴,到掩星巡天法,再到微波背景辐射和暗物质研究,他惊讶于她了解的领域之多。

    虽然很多问题听起来就很外行,一看就是从网络上或者科普书里看来了很多不专业的讲法,但是她能问出这些问题,就说明是下功夫做了研究的。

    江流多次想把话题引到她个人身上,但她滴水不进,不仅轻巧绕开他的挑逗,而且或明或暗讽刺他的无理取闹。

    这是江流有史以来第一次遇到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的女孩。

    “你上次说,你用的是 LAHEO 的原始数据,对吗?”

    江流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云帆,忽然产生一种“我倒要看看你在想什么”的好奇心。

    “是的。我只用它自带的软件做了最基本的滤波和平整化处理,没做任何二次计算。”

    云帆说,“所以,算是原始数据吧。”

    “我很好奇,你跟我说过,你是考古学专业,怎么会使用我们天文专业的数据和软件呢?”江流问。

    “江博士,人世间有一种行为叫‘学习’,我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学天文呢?”江流继续问。

    云帆微微笑了笑:“我想,一位天文学博士,不应该问别人为什么学天文吧?你为什么学天文呢?”

    江流知道,他这样是问不出结果的。于是他决定暂缓,开始给云帆展示数据。Large Area High Energy Observatory(LAHEO,大范围高能天文台)是战前欧洲宇航局发的最后一颗天文卫星,观测宇宙中的高能天体,是集合了欧洲大陆战前一批顶级的天体物理学家和航天工程师设计完成的,精度上了新台阶。LAHEO 的数据出现差错的可能性极低。

    云帆上次提问之后,他就开始观测银河系内的脉冲星。果然像云帆所说,有五颗脉冲星光度发生过变化,每个变化幅度都超过了 10%,在光谱上有可见的凹凸,而且是同样的变化模式。这很难解释为误差或偶然。

    如果只有一颗脉冲星变化,有可能还是误差。但一串五颗脉冲星,先后串联发生相近的光度变化,无论是误差还是偶然,解释起来都太牵强了。

    上一次云帆提出的猜想是灯塔,是给外星飞船导航的灯塔。但是据江流的计算,若只是灯塔,并不需要如此大幅度的能量变化。

    他的猜想是:这确实是外星飞船引起的变化,但是外星飞船不只是要导航,更重要的是充能。只有充能才会引起如此大幅度的光度变化。

    但想到这一层可能性,又让江流感觉毛骨悚然。

    因为脉冲星辐射能量能达到太阳的 100 万倍,1 秒钟的辐射能量如果全部转化为电能,足够地球使用几十亿年。

    如果一艘飞船充能能引起脉冲星辐射能量 10% 的变化幅度,那就是提取了 10 万倍太阳能量,即便能量吸收效率只有万分之一,也能吸收 10 倍太阳辐射能量强度,那比地球上任何飞船能达到的能量水平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

    从而可以推知,外星飞船背后的科技水平不知道高出地球飞船多少倍。

    更令江流脊背发冷的是,他计算了这几颗脉冲星的光度变化轨迹,试图推导飞船轨迹。

    他发现,第一颗观测到的脉冲星,距离地球有 300 光年;第二颗在 220 光年以外;第三颗在 160 光年以外;第四颗在 120 光年以外;第五颗在 89 光年以外。然而所有这些观测信号都是在过去几个月里观察到的。

    这就意味着外星飞船朝地球驶来的速度,是非常接近光速的。

    这样的速度,也超越地球飞船不知多少倍。

    如果是这样,地球和这样的外星文明交手,凶多吉少。

    江流多少有点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他只是半信半疑地调动家里的卫星网络数据,改变了观测区域和聚焦波段,专门找地球附近 50 光年外的脉冲星数据,并且让木星、土星附近的私家探测器转向,监测有没有不明飞行物进入太阳系。

    “我把几个卫星网、空间站和多波段望远镜数据进行了叠加,基本上是能确认结果的。”江流用手链把结果投影到墙壁上,从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中给云帆画出关键性的结果,“你看这里。这是 25 光年外的一颗脉冲星,从弧度轨迹上,跟前几颗观测到光度变化的星刚好处在同一道弧线上,可能是椭圆弧线。

    在两个半月之前,这颗星被观测到跟前几颗星一样的光度变化。

    此后,大概在两个月之前,土星环绕探测器观察到有飞行物进入太阳系,飞行物始终在减速,经过海王星和天王星之后,速度已经降低非常多,半个月之前已经越过土星轨道,缓慢接近地球。

    我家的卫星最远只到土星,所以是从土星开始才给我信息。其他数据我都是从国际卫星数据上算来的。——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过了四个月才来找你。是数据问题,不是我不上心。”

    云帆认真听着,轻轻咬嘴唇,似乎有疑问,但并不惊讶。

    “还有多久到达地球?”

    “说不好,飞船始终在减速,不好精确计算。但估摸着再过半个多月,就差不多了。”

    云帆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很复杂。

    江流判断不出她此时的情绪。

    “你能看到飞船准确的位置吗?”云帆问

    “比较难,”江流说,“目前在多个波段的数据中,只有超低频射电波识别出飞行器的进入,其他波段几乎都是空的,光学波段也没有反应。这就是它能躲过木星和土星一带多国监测的原因。但超低频射电波定位是比较模糊的,很难精确。

    我如果不是亲自计算了连续的数据信息,也难以相信有飞船真的进入太阳系。——你看这里,这个红色圆圈里划定的就是超低频射电波段观测到的飞行物行进轨迹。”

    “你这个数据是从哪里看到的?能给我一个观测权限吗?”云帆问。

    “是我家的卫星网。”江流说,“说实话,目前世界上观测精度能超过我家卫星网的还不多。给你开账号没问题啊,我现在就安排。”

    “好的,谢谢,”云帆说,“感谢你的数据,帮助很大。那今天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后续开账号的事情我们在网上沟通吧。我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再远程问你。”

    “可别啊。”

    江流装作委屈的样子,“我帮你做了这么重要的观测,你连一顿饭都不请我吃吗?太绝情了吧。我家的飞机已经飞走了,今晚我哪儿也去不了。你不至于这么狠心,让我睡到园区外的马路上吧“

    " 不是我不想留你,只是我这里真的没有多余的饮食。我们这个地方,靠近军事禁区,一般的外卖都送不过来。我每天是有吃的,是我家以前的阿姨梅姨,每天用无人机给我送一日三餐,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饭量,又很清素,实在适应不了江二少爷的胃口。”

    “我吃得很少,又吃得很素,刚好,刚好。”江流点头道。

    “哎哟喂,”云帆似笑非笑,“据我所知,江家二少爷不是米其林上星餐厅以外的餐厅都不入法眼吗?”

    “哦哦,”江流笑道,“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查过我?”

    “只许你上网,不许我上网吗?”云帆意味深长地笑道,“江二少爷,你还是回去吧。你叫私人飞机来接你,应该是分分钟的事情。你今天的帮助我很感谢,等我忙完最近的事,一定登门拜谢。"

    “没事,就算你这儿没吃的,咱俩出去吃也行。”江流说。

    “出不去,”云帆说,“这里军事警戒,一般叫车都叫不到。我平时如果想出去,都是叫梅姨来接我。但她最近刚好去她闺女家了,在云南。”

    “不妨事,”江流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如果我能叫车,你就跟我出去吃饭,就这么说定了,OK ?”

    云帆被他气笑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想跟你一起吃饭,所以一直在找借口。你非要让我说得这么明白吗?”

    江流也不着恼,只笑着说:“你没否定,我就当你已经答应了。待会儿等车来了,你就得跟我出去吃饭。”

    果不其然,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一辆破破旧旧的小车停在园区门口。

    式样非常老旧,还有司机驾驶,大概是 2050 年代生产的最后一批有人驾驶汽车系列。

    云帆已经很久没坐过还有司机的车了。这是哪儿找来的,她有点没好气地想。但不管怎么说,车既然神奇地来了,云帆也就不好意思再狠心拒绝。于是她稍微收拾盥洗了一下,就跟着江流坐上车。

    云帆已经好久没出过园区了。

    有那么一阵子,她觉得自己似乎生长在园区里,一个人孤孤单单,潇洒自由,像一棵树一样自给自足,自己照顾自己,有每天清晨透明的阳光和蓝天就已经足够抚慰生命,不再需要其他人,也不需要回到红尘。

    除非她需要外界支援,才时不时出去参与各种活动。但随着手中的信号越来越强,她连这种外出应酬的需求都减弱了。她越来越不想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江流身上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气质。

    开车的是一位老伯伯。这年头,还懂得如何手动驾驶的,也只有老伯伯了。云帆不知道江流是从哪里叫来的车,她知道他本事大得很,也就不过问。

    老伯伯开着车,跟他们讲话,一会儿说自己现在生活好了很多,还有钱买了车,一会儿又说希望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做点对的事情。

    云帆心里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一位陌生的老伯伯会对他们说这些话,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江流说?她有种感觉,这位老伯伯和江流是旧相识,至少那种叙旧的感觉是旧相识。然而老伯伯又对江流一无所知,问他是哪儿的人,家里有几口人。云帆无法理解。

    他们的车子在郊野行驶了大约十几分钟,突然感觉窗外卷起一股气流。右侧的树开始向路中间歪斜,树叶噼噼啪啪翻滚,气浪隔着窗子都能感觉到。

    云帆向窗外望去,惊异地发现右前方出现一架银白色一体化低空飞机,多面体外观,流线造型,飞行时虽然卷起气流,但是噪声并不大,显然是有高级降噪设计。

    飞机一侧有个不起眼的标识——江浪贸易 ltc,可见是江家的飞机了。

    “唉,波叔阴魂不散啊。”江流看见飞机,嘟囔一句,“王老伯,麻烦您前方左转,走林子里的小路。”

    “小路?”老伯伯吃了一惊,“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都是田埂,这几年地荒了没人种,杂草丛生的,车子容易陷进去。”

    正说着,飞机上射出了子弹,直冲着他们坐的车子的轮胎射过来。

    “我勒个去!这是什么操作?”老伯伯惊呼一声,连忙依照江流说的,一猛子扎下小路,在杂草斑驳的田间树林穿梭。这里飞机不容易飞过来,更不容易射中。

    “这是你家的飞机吧?”云帆问,“为什么会射击你?”

    “谁知道?!”江流没好气地说,“波叔疯了吧。”

    “波叔是谁?他想杀你?”

    “不是。他也就是……想把我抓回家。”

    “抓你回家?”云帆笑道,“你犯了什么事逃出来?”

    “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讲。”江流一边说,一边搓了搓左手的戒指,手腕上的文身又亮了起来,这一次是有图像直接显示在白净结实的小臂上,他点击了几下,上下翻,又扩大视图,直到有一个红点在手臂上闪现。

    “王老伯,前面第二个路口,向右转,进旁边的村子,进村之后第二个巷子左转,停在那个院子前就行了。”江流对老伯伯说。老伯伯依言照办了。

    停车前,飞机又跟了上来,射出几颗子弹,有一颗还射中了车轮。所幸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三个人下车之后三两步窜进开着门的屋子。他们一进去,屋门就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云帆正感到惊异,一位衣着寒碜、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从屋里出来,并不多话,让他们在客厅里的几张板凳上坐下,接着,向江流拱了拱手。江流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中指小指伸出来,其他手指握住,中年男子和刚刚开车的老伯伯也做出一样的手势。

    江流左右手手指交替交叠,轻声说了句“兼相爱、交相利”,中年男子也交替交叠手指,回了句“别相恶、交相贼”。

    然后三个人都坐下,此后再无奇怪的暗语。

    “追你的是什么人?”拄拐杖的中年男子沙哑着嗓子问道。

    “倒也不是坏人,”江流说,“是我家里人。我不想回家,他们就……方式过激了,让您见笑了。”

    “为啥不回家啊……”中年男子接了句。

    江流感觉他话里有话,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门口,江流转头一看,门口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一个笑得傻兮兮露出白牙齿的十七八岁男孩,镶嵌在黑色相框里,顶部有一朵白花。

    江流知道自己触到了敏感点,立刻收了声。

    “你们平素在这边,过得可好?”他转而问。

    “还行吧,讨个生活,这条老命苟延残喘罢了。”中年男子说得平平淡淡。

    “你可别这么说,”开车的老伯伯说,“你要是老,我算什么?岂不是得算老妖怪了?我觉得我还年轻着哩。这两年觉得自己还有用,接下来还想再多做点大事。”

    “你要是这么说,”中年男子说,“那我比你多做几件大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流打趣他们说:“目前最大的事就是吃顿晚饭。”问中年男子能不能随意给他们弄点吃的。

    中年男子闻言点头,并且叫开车老伯去后院帮他杀鸡。他们俩走出屋子,留下云帆和江流。

    两个人都有很多话,又都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云帆问。

    “解释什么?”江流笑道,“你这句话,是典型的女朋友质问男朋友出轨的话。你已经把我当成男朋友了吗?”

    云帆并不理会他:“你刚才说过,你家里为什么要抓你,你待会儿会跟我说的。”

    “你很想知道吗?这么关心我?”江流笑着问。

    “我需要判断一下,今天晚上是不是留你在园子里,有没有什么风险。”云帆冷冷地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咱俩就此别过,各走各的路。”

    “别别别,”江流连忙拦她,“你当然要把我留下来,必须把我留下来。我跟你说。”

    他犹豫了 0.1 秒到底要说哪些,云帆也清楚地察觉到了,“我爸想把我抓回去,只是因为我一不小心把他一些机密的交易数据泄露出去了。”

    “什么机密交易数据?”

    “铀交易。”

    云帆轻轻发出一声“哦——”的叹息,身体轻轻后仰,思量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多我们本地人?

    据我所知,你从小生活在北京,高中出国读书,我们秦陵附近怎么会有你的故人?”

    江流笑了一下:“虚拟世界是平的,你比我更知道啊。我不是还认识你吗?”

    “那你为什么——”

    “等一下,”江流打断她,“你问我好几个问题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也得问才公平。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秦陵?”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做考古研究。”云帆说。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外星飞船的消息?”江流轻轻凑上前去。

    “做考古研究,难免会知道各种自古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我自己推算出来的。”云帆并不惧怕看江流的眼睛。

    “什么神话传说?”

    “上古河图洛书、埃及金字塔,中古殷商青铜、武王伐纣,近古始皇修陵、玛雅金字塔,这些都是外星人干预的结果。很容易推算出来。”云帆说。

    江流“扑哧”一声笑了:“我小时候也爱看这些‘远古外星奇迹’的书,没想到真有人信。这些说法太老了,一点都不新鲜,你不如再想个别的故事?”

    云帆坐直了,正色对他说:“你不信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信。你不信,别跟着我就是了。我从不缺人爱我,我只缺人信我。”

    江流看着云帆,突然感受到这话里有一丝伤感。

    他连忙收敛了轻浮的表情,思忖着该用什么话来补救一下。

    就在这时,两位大叔大伯已经将几碗农家菜搬了上来。

    墙壁边滑出一张自动伸缩的餐桌,之前竖直靠在墙边,又是红砖色,云帆和江流都没有注意到。餐桌放平之后,露出的墙面已经自动转为显示屏幕,开始播放当日新闻,可见是大叔每天吃饭的标配了。当天菜色是简单的葫芦鸡、摊鸡蛋、红烧肉和清炒菜心,但色泽和香气都很诱人。

    “生活还不错啊。”江流摸着餐桌说,“刚进来的时候,我看你……还担心……”

    “嗨,儿子老伴都不在了,家里也没个人,穿得就寒碜了点。”大叔笑笑。

    “您这桌菜真是做得绝了,”云帆轻巧打趣道,“江公子平时从来不吃米其林星级以外的餐厅,今天在您这儿,我看吃得也挺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江流在桌下轻轻踢了云帆一脚,用眼睛示意她不要说。

    云帆注意到,两位叔叔伯伯显然听进去她这句话,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假装无事。

    这顿饭接下来就在不痛不痒的寒暄中进行,任何人都不再探问根底,随意拉一些日常饮食的话题,竟像是寻常亲戚间吃饭。云帆和江流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他俩的平素生活中,都是独来独往一人食,很多年都未有过这样烟火气的时刻,仿佛乱入到他人的生活。

    当夜,王老伯开车从正门离去,引江家的飞机追击。大叔用摩托车送江流和云帆回到了园区。

    路上,江流双手轻轻护住云帆的腰。

    就在同一时刻,在距离秦陵五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封闭园区里,一位年轻的军事研究员被顶头上司——太平洋联盟西北和中亚战区总首领袁将军——叫到办公室。

    这位军事研究员叫齐飞,并不在军队服役,而在军队附属的一家机密研究所任所长。

    他只有二十八岁,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认为他有一种成熟而服众的气质,谈吐睿智,逻辑清晰,讲话不怒自威,尤其是开口部署工作的时候,更是气场全开,这才让所里一百多号人——其中不乏年长的专家研究员——服气这个小辈的领导。

    当然,所有人也心知肚明,齐飞背后有袁老将军作为坚实的靠山。齐飞个子很高,挺拔俊朗,眉目如剑,走到哪里都有人夸一句“一表人才”,大家都传他是袁老将军内定的女婿了。

    这天晚上,当齐飞推开袁老将军的办公室门,一眼就瞥见桌子上躺着的十几个烟头。他知道,袁将军一定是遇到了烦心解不开的事情,才会这样一直抽烟。

    在他认识袁老将军的七八年时间里,这样酗烟的时刻只遇到三回。

    袁将军的转椅背对着门口,正对着窗外,巨大落地窗刚好面向停机坪,齐飞知道,袁将军选择这间办公室,就是希望能随时看见自己心爱的战队。此时夜幕落下,华灯初上,一排战机静静躺在跑道上。将军凝神远眺。即使看不见面孔,齐飞也能感受到将军的心事重重。

    “袁将军。”齐飞恭敬地叫了一声。

    “小飞,你来了。”袁将军转过身,示意他坐下。

    “您有不开心的事?”齐飞问。

    “小飞啊,先恭喜你。”袁将军拍拍书桌桌面,将桌面的显示功能唤醒,调出数据,给齐飞指示道,“昨天夜里的夏威夷拦截,做得很成功。

    虽然大西洋的偷袭策划得突然,但是咱们的反导系统反应非常快,只损失了一栋配楼和一小段跑道,但基地主体都保护住了,几颗炸弹都落到了周边,伤了一些民房,但战队无大碍。这是你的 AI 系统做得好,后面会给你请功的。”

    “也归功于情报,”齐飞说,“前一日就听说大西洋的策略转向海岛了。”

    “嗯……说到情报……”袁将军叹了口气,“最近咱们遭遇了五六次情报泄露,有三次黑客入侵,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始作俑者。”

    “不是大西洋的 AIA 做的?”齐飞皱皱眉。

    “不是。”袁将军摇摇头,“AIA 的手法我们大致知道了,虽然是量子加密不好破译,但是特征标志很容易识别。如果是他们做的,我们应该早有觉察。”

    “那是红海那边?”

    “应该也不是。这次的技术更强,比我们调查到的红海那边的技术强不少。”

    “有点蹊跷。”齐飞说,“不过没关系,您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看一下相关资料,保证在七天之内给您查出一个结果来。”

    袁将军点点头:“你费心了。不过,今天我找你来,还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上礼拜你报给我的秦陵的监测数据,我报给联盟中央指挥部了。他们研究之后的批复是:即刻到现场勘查,务必查到水落石出。”

    “联盟中央这么重视?”齐飞有点讶异。

    “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监测到的信号非常奇诡,无法探知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但又是明确的持续对外发送的信号,目前无法解释这种行为。信号是超低频,不是现有任何联盟的沟通频段,而且夹杂着少量杂音,还不知道是什么导致的。”

    袁将军把分析报告中的细节展示给齐飞看,“最重要的一点是:秦陵怎么会有直达宇宙太空的信号发出来?是什么仪器?是谁安置的仪器?目的是什么?秦陵离咱们这里太近了,有理由怀疑是对手或者破坏性组织安插的情报联络点。所以务必彻底清查,越快越好。”

    “据我所知……”齐飞说,“秦陵最近几年处于半荒弃状态,只有考古学者……”

    “对,就是这样,才最容易被人利用。所谓灯下黑。”

    将军坚决地说,“眼见为实,你明天就去查一下。之所以让你去,一方面是因为这信号是你们研究所发现的,另一方面,也有个人的原因,现在守着秦陵的看护人叫云帆,是你的旧相识。你去侧面打听一下,也看看这个云帆有没有什么蹊跷。”

    齐飞听了,有两三秒钟没有回答,似乎有一瞬间宕机,但即刻调整了状态:“收到。”

    “齐飞啊,”袁将军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些事情,我也不便跟你多说,但我想你是拎得清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站错了队。孰轻孰重,我想你最懂。

    等你这个任务做完,上一个记功应该也就批下来了,咱们给你开个小的庆功宴。我可以把你和白露的事,给大家公开讲一下。你看可好?”

    齐飞微微低头:“听将军安排。”

    当天晚上,齐飞站在研究所顶楼,默默望向秦陵方向,在寂静的黑暗里站了许久。

    黑暗笼罩世界,灯火都熄了,没有人能看见齐飞的表情,更没有人能看见他的心。


    《宇宙跃迁者》第二章 【秦陵】

    江流在秦陵招待所的一间客房休息。

    虽然久已无人来访,但自动机器人还是打扫得非常干净,可见园子里每个细节都仍被精细照管。园子非常安静,江流已经许久未曾彻夜安眠,往往借助大量酒精入眠,这一夜竟睡得踏实,他心里着实觉得惊讶。

    次日清晨下了一场雨,雨后天清云淡,西北的四月仍然春寒料峭,江流从热带飞过来,几乎没有外套,早上一开门,就被寒气逼回房间。

    跟着寒气一同进门的,还有一辆小餐车。

    小车到人膝盖的高度,是秦陵铜车马的造型,上面放着一只黑色漆盒。

    江流打开黑色漆盒盖子,发现里面有几样面点和一碗汤面,还配了几块水果切块。虽是寻常式样,但搭配颇为精致。

    江流心中窃喜,知道云帆也是嘴硬心软的性子。

    吃过早餐,他来到博物馆大厅,按墙上的一个青铜色小按钮。这是云帆昨天告诉他呼叫她办公室的按钮。正在这时,江流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虽然声音还远,但听得出坚定有力,显然是男人的脚步。江流本能地回身,微微倾侧,这是下意识的防御的姿态。

    他看见一个体形清瘦、个子很高的男人踏上博物馆台阶,男人带着金丝眼镜,黑衬衫,黑裤子,严肃而俊朗。两人见到对方,都是微微一愣,犹豫两三秒,又几乎同时说出:“你是?”

    “我找云帆。”齐飞先开口。

    “你找她什么事?”江流问。

    “你是哪位?”齐飞反问,“也是来找她的吗?”

    “我是……我是她代理人。你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江流微微笑道。

    齐飞蹙眉,上下打量江流,江流也迎着他的瞪视,始终保持着轻佻的笑意。

    两人眼睛里似乎在几秒之内就完成了三四场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两个人都听见鞋跟轻踏地板的声音,同时转过身。

    “江流,”云帆走到他们跟前,站定说,“你若再胡说,我这里便不留你。”

    江流轻轻一笑看着云帆说:“好,都依你,那我就不说是你代理人了。反正都一起住了,身份什么的不重要。”

    云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查到你家飞机在机场的停靠位了。你若再敢随意乱讲,我待会儿就让机场的朋友帮我联络你家波叔。”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江流摆手道。

    他清晰地看见,在刚才这几句之间,黑衣男子的表情阴晴圆缺变了几遍。江流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这个男子和云帆必然是事先认识的。如果是他猜测的那样,二人之间还有一些故事。他偷偷抬起手,用戒指上的微摄像头给齐飞拍了一张照片,转动戒指,让戒指助手给他查齐飞的背景。

    在刚刚他和云帆说话的几秒钟里,齐飞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只不过用了自己的眼镜。

    他两根手指拍了两下眼镜腿。齐飞以为江流没看到,但江流看得一清二楚。江流也知道,他的举动齐飞也能看到。

    “你来做什么?”云帆问齐飞。

    “我有事问你。”齐飞看了一眼江流,“不过需要单独问你。”

    江流笑道:“巧了,帆帆,我也有话想跟你单独说。”

    齐飞冷笑一声说:“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随意插嘴是不礼貌的吗?”

    江流依然微笑道:“没人教过你随意评价他人行为也是不礼貌的吗?”

    云帆打断他们说:“你们两个,谁有话说,都跟我来办公室吧。”

    云帆说完转身就走。

    江流抢先一步跟上云帆,但刚走两步,就感受到肩膀上一股沉重的力量,把他向下压,拖拽了他的脚步。

    江流本能地伸出左手格挡,齐飞的手从他的肩上撤去,换成小擒拿手的路数,试图控制他的左手。

    江流左手下滑,在和齐飞手腕接触的一瞬间,手画个弧,向下成掌,将齐飞擒拿的方向转向,朝齐飞肋部攻去。齐飞侧身躲开。

    经过这几步试探,两个人都对对方的近身功夫摸了底,知道自己遇到了厉害的对手。云帆回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见到他俩跟在自己身后一左一右,相互之间警惕地看着。

    到了办公室里,云帆给他俩每人泡了一小杯茶,两只棕色的茶杯,一碗水端平。

    “你们谁先说?”云帆问。见两个人都不开口,她又加了句:“单独说是没有可能的,就在这里说,想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瞥了一眼齐飞,齐飞也看着江流。

    “我先说,”江流说,“昨晚我对超低频信号做了新的降噪和滤波处理,痕迹更加清晰,现在能完整看到外观轮廓了。我之前估计的时间基本是合理的。下一步就看你想怎么做了。”

    云帆思索了一下:“你有办法主动联络吗?”

    江流说:“不确定,得试试。如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现场调试。”

    “去哪里?”

    “你先别管,我只能告诉你,在那里可以尝试。”

    “我考虑一下。”云帆咬咬嘴唇,“如果——”

    齐飞却突然打断她:“没什么如果,我不允许。”

    云帆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从齐飞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云帆就有一种异常的严肃,从始至终眼睛没有一刻直视齐飞,但是在行走或者低头查看文件的时候,又似乎每时每刻都注意着齐飞的动向。

    当她侧面对着齐飞的时候,靠近齐飞的一侧,会异常僵硬,似乎旁边是一堵不可面对的墙。这种僵硬的气氛,江流即使再迟钝也能感知。

    但此时此刻,当齐飞说出这句话,云帆第一次讶异地看着他,像是空气中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背后是洪水般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又似乎山雨欲来。

    齐飞似乎觉察到失言,强烈的语气往回收了收,说:“我来,是要调查秦陵的信号收发问题,我有联盟的调查函,如果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允许离开这个园子。”

    “什么信号收发?”江流问。

    “据可靠信息源监测,”齐飞说得严肃而不动声色,“秦陵近期一直有超低频电磁信号的发射,而且强度不断增加。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有违规设备的对外沟通。”

    “你这里也有超低频通信?”最惊讶的是江流。

    “我不知道什么是超低频。”云帆说。

    “不是你安置的仪器?”齐飞问。

    “你看我懂仪器吗?”云帆说。

    “我想也不是你。”齐飞点点头,“那就一定是某个有目的的组织利用了你的场地。”他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江流,“最近半年你是否长时间离开过这片园区?有什么人来过?有没有人找你获取过进入园区的方式?”

    “你也不用查,”面对齐飞的质问,云帆却也不显得惊讶,“我不懂超低频,但是我知道你说的信号通信是怎么回事。仪器不是我安置的,但也不是什么组织。”

    “那是怎么回事?”齐飞蹙眉。

    云帆看看江流,又看了一眼齐飞,她的目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分别逗留了一瞬,极短的一瞬,但如刀锋犀利,似乎就是想看一下,谁在那一瞬间本能地躲闪。她在试探他们的可信程度。

    “其实我知道你们各有目的,”云帆说,“我也不避讳地说,我这里确实有秘密,是你们想探听的秘密。你们各自是为了什么而来,我并不想深究。

    天下大乱,各为其主,这都跟我没关系。

    我只是确实需要有人帮我。

    我今天可以带你们两个人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们疑惑的问题,就能解开一大半。但是接下来,我能信任谁,与谁合作,就看你们两个人谁能真正帮我的忙。”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茶桌对面的墙边,伸出手轻柔地一抹。

    江流这才发现,前两天他进来时以为是真实书画的装饰墙面,原来是虚拟显示。无论是虚拟屏显示的细腻程度,还是书画影像的立体感,都做到了非常逼真的程度,显然是精心调试过,不让任何来访者发现这堵墙的秘密。

    现在,虚拟显示的书画消失了,露出了墙面上一圈细缝,中间有一道笔直的裂痕。

    云帆站到墙面前,面孔识别的光纹亮起来,接着,细缝之内的墙向后退去,又沿中央的裂痕分开,向两侧收进去,露出背后一道幽深的通路。

    “这里通向……”江流似乎猜到了什么。

    “秦陵。”云帆说的时候,已经开始向前走了,因此声音飘忽,回音悠远。云帆的背影走入幽深的隧道,淡青色的裙子袅袅婷婷,宛若发出淡淡的荧光。齐飞和江流跟着云帆。江流的好奇心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强化。他看着前方幽暗深邃的墓穴坑道,心中高速运转,猜测前方可能遇到的奇观盛景。

    江流早就听说过秦陵的神秘盛大,但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入秦陵。

    当江流走下黑黝黝的通道的时候,心里莫名紧张,他期待中的画面是一道挡住去路的土坯门,门后有复杂的箭弩和刀剑。

    可是当他穿过今人开掘的土坯拱廊,终于钻进了黄土墓道,却失望地发现,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奇观盛景,也没有箭弩刀剑。隧道很长,很黑暗,手电照亮的地方,偶尔呈现出门和守门陶俑,姿态栩栩如生。

    如果没有见过兵马俑,此时骤然见到如此逼真的雕塑,可能会觉得惊叹,但此时已有心理预期,因此视线并不停留在这些塑像上,只盯着黑暗处尚未出现的想象中的“猛兽”。

    他们似乎一直在下降。

    土坡路不算陡,但仍然能感觉到缓缓下行。

    下行了几百米之后,向左转向,继续下行。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延伸。江流不由得佩服起身前这个身影坚定的姑娘。她引领他们在黑暗里穿行,步履无阻滞,也没有寻常姑娘显露出的惊慌,看上去瘦弱纤细,但实际上有着令人惊异的强大的内心力量。

    他能想象,在他和齐飞没来的日子里,她也曾经一个人在这黑暗里穿行。他很讶异这种坚强从何而来。与此同时,他也随时能感受到身边行走的这个黑衣男人,齐飞。齐飞的步履几乎无声,又稳又迅捷,看得出来是有过多年的专业训练。

    他从刚才短暂的交手看不出齐飞身手的路数,或许是散打,也或许是某种革新的军事格斗术,总而言之是招式简短直接、硬碰硬的风格。齐飞此时几乎和江流并肩而行。

    隧道本来就不宽,两个高大的男人并肩就更显局促,但两个人几乎无一丝一毫身体碰撞。有时候江流故意试探,向齐飞一侧歪一下,但每次齐飞都精准地本能避过。

    江流于是知道,这个人的警觉和素养是职业性的。没有常年的工作习惯,不会有这种身体肌肉上的本能反应。

    江流能察觉到齐飞和云帆之间的结界。

    前一日的云帆,虽然嘴上拒人千里,但是表情上还是柔软的,时不时还有几句带着俏皮微笑的小调侃。但是今天的她,完全变成了石菩萨,除了冷静和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可用来形容的词语。

    江流知道,这种冰冻的裂痕比暧昧情愫更复杂。

    “到了。”云帆停下来,在墙壁上用手摸索,推开一道不容易察觉的暗门。

    “这里是?”江流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要坐一小段升降机,你们小心一点。”云帆率先踏进去,点亮了一盏昏黄孤灯,让人看清楚暗门里的小空间,是一架简易的升降电梯,“这段坑道是我祖父带人修的,不是秦朝遗存,你们不用露出这种表情。”江流和齐飞这才恍过神,跟着踏进去。

    小升降机空间非常小,三个人几乎紧贴在一起,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种尴尬,于是分别把头转开,各自瞪视一面墙。

    升降机缓慢下降,漫长的几秒之后停下来。

    三个人走出来,面前是一道更深邃幽暗的坑道,目力可及处有点点红光在黑暗中闪烁,红光刺目,如巨兽眼眸,令人毛骨悚然。

    “就是这儿。”云帆指指红光,边说边蹲下去,用随身带的一只小刷子,轻轻刷开土坯墙底一片黄土。

    江流能看出,这个地方的表层浮土经常被刷开,以至于和周边有截然鲜明的分界。随着云帆清扫的面积越来越大,以及拨开的土灰越来越多,红色发光点越发清晰,周围有一些银灰色闪光之处,在黑暗之中也越来越明显。

    江流的心开始跳动,他开始意识到眼前所见的事物有何不同寻常。跳动的信号来自内层土坯墙,不是任何现代安装的仪器,而是来自黄土本身。又或者说,黄土内部有不为人知的仪器。

    “这是什么?”江流问。

    “信号探测器。”云帆说,“我父亲分析,可能是中微子探测器。是秦陵原始的。”

    “什么?”江流瞪大了眼睛。中微子探测器是人类上个世纪才开始研发的探测器,一般是设置在山里,由巨大的水坑接收。这还是 20 世纪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重大发明,是很现代的科学成就。整个 21 世纪才有四个国家建了中微子探测器,探测有有效信号的只有日本神冈、中国锦屏山和美国落基山三处观测站。可是云帆说,两千多年前建成的秦陵地下竟然有中微子探测器,什么原理?

    “这里怎么会有中微子探测器?”江流蹲下仔细查看发光的土坯墙,忍不住问,“它的原理是什么?”我也不算太清楚,”云帆站着,静静看着那闪烁的红光,“我只知道,在秦陵地宫里,有某种能接收中微子的装置,中微子被捕捉之后,发生粒子反应,会向周围辐射出某射线,这个装置实际上就是接收这种次级射线的。从内层地宫到这个探测器之间,应该是有导管,把内层探测器接收的信号导向这些外层探测器。但是它埋在厚土中,我也没有挖掘。”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秦陵地宫里有液体?”齐飞插话道,“如果说是为了捕捉中微子,倒是说得过去。但为什么是水银?”

    江流也疑惑道:“确实不太明了。其他中微子探测装置用的都是纯水的切伦科夫辐射。好像真的没有人试过水银。”

    “但我记得,美国橡树岭确实很早就用水银做过中微子相关实验。”齐飞仔细回忆道,“好像是用到了汞的重核不稳定性。具体实验过程我记不清了。”

    “我也听说过,晚上回去查一下。”江流说。

    “我也去资料库里找找。”齐飞很自然地接话道。

    齐飞说完这句,突然顿住了。江流也停了两三秒没说话。两个人都意识到刚才的讨论,太像是同学同事之间的默契对话,而这是他们俩并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两个人又僵住了。

    这时齐飞才想起追问云帆个中蹊跷。“为什么在秦陵里会有中微子探测器?”

    云帆轻声说:“这是它们离开时留下的痕迹,为了让秦陵的后人知道,它们何时再来。当信号变强的时候,就是它们再度到达地球的时候。”

    齐飞的脸色微微变了一瞬:“它们是……?”

    “外星人。”

    云帆说得很平静,“我推测……这应该是跟它们的飞船联络的信号。”

    “那么,最近秦陵的超低频电磁波信号,”齐飞说,“也是这装置发射的?”

    “我只能这么想。”云帆说。

    “等一下,”江流突然想到其中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中微子探测器?我们只看到红色光点闪动,但如果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是中微子探测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搞不懂这背后的技术原理,”云帆说,“我只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这里的光点闪烁。那个时候它比现在微弱很多。”

    江流追问:“那你父亲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我祖父告诉他的。”

    “那你祖父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祖父曾有一段奇遇。说了你也不会信的,还是不说为好。”云帆轻轻摇头道。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信?”江流坚持道,“你说来听听。”

    “她不想说。”齐飞突然插嘴道,“你没有耳朵吗?云帆她不想说。”

    “她是怕我不信,”江流不甘示弱,“但我会信的。云帆你告诉我。”

    云帆看着前方黑暗的隧道,声音很轻:“我还记得,我爸爸第一次带我来这个地方看,我才十岁。那个时候我很喜欢读书,也看了不少历史故事,我爸爸就误以为,我会喜欢了解这些古老遗迹的事情。但他错了,我第一次来就吓呆了,这里太黑了,他扒开尘土让我看见微弱的红光,我也完全不想看,我感觉就是怪兽蹲在黑暗中等着吞噬我。

    我大叫起来,当场就跑了出去,后来再也不想跟我爸爸重新回来一直到八年之后,我十八岁高考之前,才又来了一次,当时我正在跟我爸闹别扭。我们俩僵着冷战,我好几天没有理他,于是他连拖带拽把我又拉到这个地方,让我看这些闪烁的红光。那个时候我明显看出红光信号加强了。小时候的红光像是幽灵一样飘浮,但我十八岁那年看到时,已经像心跳一样显著了。但即便是这样,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拒绝相信我爸爸的话。”

    她说到这里转过头来:“那个情境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不想再经历一遍了。所以我今天就只给你们看这些,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谁都不勉强。”

    说着,她重新打开升降机的暗门,走了进去。“我要上去了。”她说。

    在向上走的坡道上,江流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说这里有中微子探测器,那倒是确实能解释为什么秦陵要建得这么庞大。”江流边走边说,“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反应截面小,因此需要在很深的地下才能探测。跟冷暗物质探测是一样的。”

    “是的,”云帆点点头,“我小的时候就知道,秦陵是一座高山,方圆几十里最宏大的高山。当我上小学时听说秦陵完全是人为堆出来的,纯粹是秦始皇在墓穴上方堆出的高山,说真的,我真是吃了一惊,我想象不出来这么一座大山是怎么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造出来的,也完全不懂为什么秦始皇要堆这么一座土山。如果说要布置中微子探测器,那是能解释得通的。”

    “不过中国古代墓葬都讲究堆土吧?尤其是帝王。也不奇怪。”齐飞说。

    “但骊山跟其他陵寝都不一样。”

    云帆接着说,“很多事如果没有借助外力确实很难说明。例如当初到底是多少人才把骊山和地宫建造起来?据考证,秦陵可能是在李斯主政的五年多时间里就建成了,即便满打满算也就用了不到十年,就把这么一座庞大的奇迹工程做出来了,这是怎么做到的?兵马俑和铜车马都是外围陪葬,精品程度远不如地宫内部的陪葬品,就已经惊世骇俗了,这么大而复杂的工程,短短几年完成,怎么做到的?”

    “也可能是举全国之力建成的啊。”齐飞质疑道,“后世都说秦始皇劳民伤财。”

    “不是那么简单的。”云帆摇摇头,“秦陵的建造不是堆农民人力就能堆出来的。例如,在一个比兵马俑一号坑还要大的陪葬坑,到 21 世纪 60 年代共出土了一万多套石质铠甲,每一套铠甲都是由石片连缀而成,每片石片大约只有三四毫米厚,非常精致,是由完整石块切削打磨,再穿孔,以青铜丝连缀。考古学家做了尝试,以现代电动工具尝试,一个人一天只能做 6 片石片,而一套铠甲就有 600 多片石片。那你想想,用古代的手工打造要多少天?”

    “确实有点夸张,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江流想了想说,“这件事要是想弄清楚,还是可以去研究的。”

    “老师讲,”云帆继续,“书上讲秦陵由 72 万人工作完成是可信的。但这其实很有问题。这需要的是有技术的人力,不是一般农民就能做的。能找得到这么多有技术的人吗?

    何况,据记载,当时全国总共 1500 ~2000 万人,男性占一半也就约 800 万人,老人和小孩除去,全国青壮劳动力最多 500 万,如果盖秦陵就用了 72 万,那时候给他们运送补给的人要四五倍,也就是说全国青壮年绝大多数都在为秦陵付出。

    可是从刘邦的成长经历看,他和身边人全都没参与过修建或补给,因此这个概率是很小的。”

    “这么算起来是有道理,”

    江流说,“但若归因于外星人,还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三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洞的坑道里回响,不知为什么,回程的路感觉更空旷,可能是紧张感消失了,让江流感受到周围的森严与空洞。

    江流回想这个上午看到的景象和云帆的话,还是觉得有一点震动。

    外星人两千多年前就来过?

    它们为什么来地球?

    在地球上做了什么?

    如果外星人造访过秦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

    所有的这些疑问都瞬间涌上江流的心头,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他不想让云帆感觉到他的怀疑。

    “这样吧,”云帆忽然说,“我知道你们心里都还有疑问,我再带你们看点东西。”

    此时他们已经快走到尽头,到了第一次转向的拐角。当时曾路过两道土门,但没停留,此时云帆到一道门前,用力推了一下,门向后退了几厘米,露出侧面墙上两道纵横的凹槽,凹槽里有木质和石质长短不同的小杆,云帆熟练地上下推动,到某一个构型时突然一声咔响,接下来石门下方开始出现滚动的滑轨,石门向后退去。

    云帆从打开的石门向内部走去,不知为什么,这个通道比刚才地下的通道更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江流和齐飞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从黑暗的通道内部扑了上来,速度极快,向云帆袭来。

    江流本能地揽住云帆,向地面扑倒,侧身支住地面,用手格挡,将云帆整个人护在他的身下。而齐飞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已经抬手击落了扑过来的事物。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可伸缩的金属棒,拿在手里只像是便携式望远镜,却在出手一瞬间变成长棍,将扑飞的邪物击落到地上。

    落地的事物还在动,齐飞还想再击打一番。

    “等等,不要!”云帆趴在地上,朝齐飞喊道。

    齐飞举棒,小心翼翼地罩住地上扑腾的事物,问云帆:“这是什么?”

    云帆点亮手里的灯,轻声说:“铜凤凰。”

    “铜凤凰?”江流和齐飞同时惊讶道。

    “是。”云帆说,“两千多年前的事物了。”

    “两千多年!秦朝遗物?”江流讶异,“那怎么还能活动?”

    云帆坐起身来,理了理头发,解释道:“是以机关发条为动力,以墓道门开为触发,制造精巧,经岁月而不坏。里面还有很多只。”

    她轻轻捧起地上咯棱咯棱扑腾的被击落的铜凤凰,小心翼翼地修复,“它没有攻击性。它只是受触发之后对人扑击,但并不会伤人。若能将人扑倒,它就会从打开的墓道口飞出去,飞向它所设定的通风报信之所在。无论是它的动力,还是通信结构,都非常精巧。”

    “你早就熟悉它了?”齐飞问。

    “是,”云帆把手里的铜凤凰放下,“我们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吧,见光之后,它很容易锈蚀,你们若想看,我带你们去看一只已经放入展厅的。”

    他们站起身,都拍干净身上的黄土。“刚才……不好意思。”江流道。

    “没事,”云帆说,“谢谢你们。”

    云帆从衣袋里拿出纸巾给他们擦手。

    这是这一天第一次出现冰裂开的缝隙。

    三个人走上来,云帆带他们穿过另一道出口,出来之后是一道细长的走廊,穿过走廊,进了一个极为宏阔的大厅,中间有一圈天井,透入天光,大厅正中央有一座秦陵铜车马雕塑,放在模拟的高山台上,十分威武壮阔。

    大厅中央书写着一排行书“秦始皇陵铜车马博物馆”,原来他们是从侧门进入了秦陵博物馆主展厅。

    云帆带他们从大厅右转,正面最醒目的位置上,摆放着铜车马的原件。江流还算是一个关注中国历史的人,也在各种网络报道中见过铜车马的照片,甚至见过网上的全息 3D 复原图,但是见到实物,还是觉得有一点震撼。

    因为它太写实了,太逼真了,甚至像是把真人和真马浇铸上青铜,当场凝聚成展品。

    “这两套铜车马,是中国古代金属加工史上的奇迹。”云帆说,“两套车马总共用了 6000 多个零件,每个零件都精工细作,标准化程度相当高,几乎赶上两千多年后工业流水线的标准化水平。这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此外马脖子上的项圈用了 42 根金管和 42 根银管连接而成,连接方式至今都不清楚。还有最奇特的,你看这里。”

    云帆说着让江流转到铜车马侧面,一个最容易观察车马篷盖的角度,说:“你看这篷盖,如此大的车盖,最厚的地方只有 4 毫米,最薄的地方连 1 毫米都不到,毫无锻打、焊接的痕迹,显然是一次铸造而成,这是怎么做到的?

    当代学者苦心研究了半个世纪都没研究出来,按理说,这样一次超薄铸造或者整体锻打,要用高压水冲击锻打,是当代机械加工生产线才能完成的结果。为什么两千多年前的秦手工作坊就能做到,是很令人费解的。”

    “确实很精细。”江流一边看,一边感叹道。

    “还有独特之处,”云帆指着铜马的脚说,“现在已经发现这两套铜车马是用失蜡法铸就而成,而考古界都知道,中国自古青铜器大多是用陶范铸造法,虽然在春秋时期有一些失蜡法碎片作品,但和这两套铜车马手法很不一样,马腿里的芯骨和多处补缀铜片都是证据。然而失蜡法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唯一的完整作品就有如此顶峰的水平,又是一个难解之谜。”

    “或许,”齐飞说,“当时有比较多的国际交流呢?至少我听说,古代中东地区的铸铜,也是很发达的。有人就说中国的冶金技术来自中东。”

    “国际交流自古就有,但是没有明文记载。因为通常的技术流传是逐步的,过程是漫长的,沿途应该都有相关遗迹和产物,作品达到成熟程度也是有过程的。

    但是铜车马不是,像这样成熟的失蜡法作品是孤证孤例,中国在先秦没有相同技法,一出现直接就是顶峰的水平。而且,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你来看这边的剑,”

    云帆示意他向另一个展厅走过去,“这才是怎么都无法解释的。”

    江流跟着云帆,仔仔细细观察她示意他看的剑刃。它们确实很锋利,看上去完好无损,而剑身上的色泽与花纹,也历经时间磨砺而毫无残损,令人十分诧异。

    “现代成分检验发现,这些剑刃之所以锋利如初,是因为表面镀了一层 10 微米的铬盐氧化物,起到了很好的防锈作用。”

    云帆做出一个轻抚剑刃的动作,但是手指并未碰到剑刃,“可是这种氧化物的生成,是西方国家上世纪 30 年代才有的专利技术,要借助现代化学,用很复杂的高科技设备才能制备完成。建秦始皇陵的人为什么能在两千多年前就掌握这项技术?”

    “所以,你认为这些技术也是来自外星人?”江流问。

    “我不敢确定。我只是说,”云帆说,“即使你不相信我家的故事,也可以看这些佐证。”

    云帆又向前走,进入下一个展厅,展厅中央是一个梯形高台,在高台顶端,比人的身高略高的地方,停留着一只半人大小的铜凤凰。

    江流和齐飞都倒吸一口凉气。

    它太精细了,比三星堆考古遗址所发掘的青铜神树上的雕刻细致数倍,身上有长长短短的铜质羽毛,每一片羽毛的形制都不同,边缘还有卷曲的韵致。凤凰的姿态娴雅生动,翅膀微微抬起,颈项上扬,宛若欲飞未飞那一刻被人凝固。关节连接处的零件也极细致,有的地方甚至看不清零件。

    它不像是铸造的,反而像是 3D 打印的结果。

    “这就是……刚才遭遇的铜凤凰?”江流问。

    “是。”云帆带他们来到斜侧 45 度的位置,能更清楚看到铜凤凰侧面脖颈下的机关,“这是 2032 年我祖父带团队开通第一条地下通路的时候,从里面飞出来的。跟刚才我们的遭遇很像。

    其实楚汉之争时有人开掘秦陵,就遇到过从里面飞出来的飞鸟。后世都把这个当作奇谈,没有人相信。但这一次是真的遇见了。

    当时的录像还在,如果你感兴趣,待会儿我带你看。它差一点就飞走了,所幸我祖父反应快,用一小台无人机去追,把它撞下来了。”

    齐飞问:“它要飞去哪儿?”

    云帆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了。从它落下来那天,它就不动了。看上去,它可能是要去什么地方传递信息,因为它能飞出来,就意味着有人打开了第一层墓道,它可能是设定了启动程序,要把这个信息传递到什么地方。但是谁也不清楚了。

    后来我们用 X 射线检测仪和量子光栅做了分析,发现它的合金类型很特别,当时中国大地上出土的器物都没有与它相同的,而它的体内有一整套微小齿轮和链条组成的传动装置,虽然动力系统只是复杂的发条系统,但整个机械结构都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精细程度。”

    江流又仔细凝视了一会儿,叹道:“确实难以置信。”

    云帆也仰着头,看着凤凰,也似乎看着天空中看不见的远方,轻轻说:“这些就是我从小时候就知道的故事,这些车马、凤凰,也是我从小时候就见过的器物。

    我知道它们精巧,我知道凭当时的科技水平很难解释这些工艺,但我心里还是不太相信外星人和秦始皇的故事。你知道,这个故事太离奇了,仅仅靠一些精巧的事物,是不足以让我相信的。”

    “嗯。”江流点点头。云帆也说出了他心底的感受。

    “所以,我留下了自己的遗憾。”云帆站在铜凤凰下方,安静而笃定,也像一只栖居枝头的凤凰,“这一次,我不希望再留遗憾了。我想做的事情,势在必得。”

    那一刻,齐飞和江流都有一丝震惊。

    云帆的坚定意志竟有一点燃烧的味道,像点燃的冰。

    晚饭后,云帆回到办公室工作,齐飞约江流到博物馆外说话,江流答应了。

    夜晚月朗星稀,江流走在前面,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赏月,像是在最悠闲浪漫的夜里陪女朋友散步的大学生,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有两三分钟,两个人一言不发向前散步,如果有人从远方观察,会以为两个人是亲密的至交。

    “齐所长,”江流主动开口道,“你约我出来,有何贵干啊?”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齐飞冷笑一声,“江巨子,你身为世界最大的情报网之主,又是豪富之家的二公子,却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个乡下小地方,有何贵干啊?”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为云帆而来的。”江流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齐飞的反应,“她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的女孩,生活里是很少见的,非常引人喜欢,齐所长应该同意吧?我是一见到,就不愿意错过了。”

    齐飞的脸色冰冷:“江巨子一向风流潇洒,又名校毕业,身边从不缺少聪明漂亮的女孩吧?”

    “不不不,”江流笑道,“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缘分。我和其他女孩的缘分都浅,只和云帆的缘分深厚。

    ……怎么,齐所长难道对此有意见?”

    “我对你的风流韵事没意见,”齐飞面色冷硬地挥了挥手,“但我对你的黑客行为有很大意见。你现在必须跟我到所里,接受调查。”

    随着齐飞的手势,从秦陵园区门口和园内灌木丛后,突然蹿出二三十个身着紧身黑衣、身手矫健的蒙面客,每个人都甩出长长的丝线,丝线一端是有 AI 识别能力的球形定位器,一旦识别目标,会有超强黏性终端附着在对方身上,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

    另一端牢牢掌握在驱动者手里,中间的丝线是纳米加强的人造蛛丝,若没有特殊的工具则剪不断、理还乱,超高强度,越想摆脱越深陷其中。由于人力成本高昂,这样的蛛丝阵很少使用,而一旦动用,没有任何人能从中逃脱。

    “我太荣幸了,”江流被蛛丝阵裹挟之后,“扑哧”一声笑道,“竟然动用蛛丝网络,说明我是个大人物了。真没想到我这样无足挂齿的浪荡废物竟然能有这样的待遇,真是承蒙齐所长看得起了。

    其实,齐所长你真是见外了,我早就仰慕你的英姿了,今晚本来就想跟你一起赏月吟诗的。这美好的月色,就应该和有才华的朋友一起欣赏。你如果说请我去所里座谈,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自己就会去,哪里用得着这样大的阵仗呢?”

    齐飞冷冷瞪视江流,想要从他没有一句真话的嬉笑面孔下面,看透他真实的目的。这样的凝视只持续了两三秒,齐飞就转开脸,向部下挥挥手:“带走。拘押。”

    《宇宙跃迁者》第三章:夜战

    《宇宙跃迁者》第四章:劫持

    《宇宙跃迁者》第五章:四人

    《宇宙跃迁者》第六章:启航

    《宇宙跃迁者》第七章:和解

    《宇宙跃迁者》第八章:钥匙

    《宇宙跃迁者》第九章:解码

    《宇宙跃迁者》第十章: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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