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罔极,看电影的少年。 阅读原文 《龙猫》 我为什么要提《龙猫》? 三十年前,宫崎骏创造了它,一举挽回面临破产危机的吉卜力。 三十年间,它风靡世界。 当我们还在一味模仿西方,制造山寨文化垃圾的同时,它以极具美感的东方气息,反过去深刻影响了皮克斯与迪士尼。 看看下面这两部,获得美国最高荣誉,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作品—— 《玩具总动员 3》中,特别出现一枚彩蛋镜头,以向《龙猫》致敬。 《超能陆战队》里,大白的创作过程,也在相当程度上借鉴了《龙猫》。 那么,可能有人想问:这难道不叫山寨吗? 不叫。 因为很多时候,山寨与借鉴、致敬的区别,就在于它是否精致,以及它的创作者是否敢于承认。 大白的角色设计总监金进(Jin Kim),对自己借鉴《龙猫》的事直言不讳,并称宫崎骏是自己的人生偶像。 为了向偶像传达敬意,金进还专门画了这样一副宣传海报—— 《龙猫》与《超能陆战队》 我由衷希望,国内的动画人,知道这些事后,能产生些许惭愧。 惭愧,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隔壁国家的动画人影响了西方。 惭愧,更在于我们隔壁国家的动画人,不会把儿童当成弱智。 我们常说《龙猫》好,是经典是神作,可有没人想过,它何以称神? 先看人物塑造。 两姐妹陪伴父亲,来到一所乡下老宅。 就在后门打开的瞬间,一群黑黢黢的小怪物突然涌现。 照惯常思维,儿童目睹此景,理应逃跑或喊大人来。 尤其少女。 在大多烂俗作品里,倘若少女遭遇未知事件,多半之后会出现一名强有力的男性保护。 打个比方,《喜羊羊与灰太狼》—— 娇滴滴的美羊羊,只知道做饭和美妆,一遇见危险就爱哭,静待公羊的拯救。 本质上,这不仅仅是对儿童的刻板描画,更是对女性的一种无意识歧视。 (别告诉我美羊羊是伪娘!) 身为一名平权主义的支持者,宫崎骏坚决反对传统影视作品中,物化与弱化女性的有意或无意识行为。 在他看来,对于少女的刻画,不应仅仅只是男性幻想的那种柔顺与服从。 事实上,「倔强」与「勇敢」才更该成为少女值得推崇的萌点。 目睹小怪物,两姐妹并没有向恐惧屈服。 而是抬头挺胸,迈进去「探险」。 这,是否比我们刻板印象中的少女强十倍? 人家才不怕那些呢! 探险结束,从隔壁老奶奶口中,两姐妹得知小怪物的名字叫「小煤鬼」。 小煤鬼,习惯在长期无人的老宅中居住,且只有儿童才能看见。 这里,我想说—— 我本人儿时住乡下,也听过一些老奶奶讲,小孩子有时能看见鬼怪。 老人们常常将婴儿啼哭的原因,归咎于婴儿看见了鬼怪,也就是「吓到了」。 这一古老的东方传说,间接衍生出感人至深的美国经典惊悚片:《第六感》。 优质韩剧《主君的太阳》中,鬼怪从普通人身旁飘过,普通人就会感受到一阵风。 《龙猫》亦是如此。 除了两姐妹能看见龙猫之外,别人只能感知到一阵风。 中日韩同属东亚,文化上一脉相承。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因为,我想用一篇文章,终结关于《龙猫》的种种议论。 近些年,网上不断涌现种种传闻,说《龙猫》实际上是由真实事件改编。 上世纪六十年代,日本发生「狭山事件」,一名女孩突然失踪,随后发现是被人绑走。 女孩的姐姐带上赎金,去到绑匪指定的地点,却只发现妹妹的尸体。 警局做笔录时,姐姐精神恍惚,说出「猫的怪物」 「见到很大的狸猫怪物」等含糊的话。 狭山事件,发生在五月一号。 而《龙猫》中,姐姐名叫皋(gāo)月,意指夏历的五月。 妹妹名叫梅,英译为 May,意思也是五月。 因此,有人推测称—— 龙猫,可能是冥界的死神,专门迎接早殇的儿童。 而梅,可能早已意外身亡,所以才会被龙猫接走。 影片后半段,梅在找妈妈的路上突然失踪。 皋月找到龙猫巴士,下达去找梅的指令。 然而出发前,龙猫巴士头上,却显现这样的站名: 塚森 长泽 三塚 墓道 之后,皋月虽然找到了梅。 可梅的身下,竟没有影子。 那么,事实果真如此吗? 关于这一点,吉卜力其实早已发出辟谣声明: 《龙猫》里完全没有龙猫是死神、梅已经死去的这样的设定 至于“影片最后梅没有影子”,仅仅是因为我们认为没必要,所以省略了而已 ——吉卜力日志(2007 年 5 月) 没错,龙猫并不是死神,梅也并不像传言所说那样已经死去。 这是肯定的。 但,尽管传言不止,吉卜力却从未声明,《龙猫》不是改编于真实事件。 有人打电话询问此事,结果吉卜力的回复,只是沉默不言。 影片的一处细节——老奶奶在做家务,身后的箱子赫然写着「狭山茶」。 在我看来,《龙猫》的某些创作灵感,应该确实来源于狭山事件。 只不过,它并不是什么「恐怖故事」,也与诸如「龙猫是死神」之类的浅薄推理无关。 它对狭山事件的受害者,及全世界受难儿童的悼念,远比任何影评都更高级深刻。 梅失踪时,老奶奶在河中捡到一只鞋,于是颤抖不已。 皋月看见后才断定,那不是梅的鞋。 但,有没人想过—— 那是谁的鞋? 梅失踪前穿的鞋与河中的鞋对比 多年以后,当我重看《龙猫》,皋月说出「不是梅的鞋」时,我并没像从前那样,产生阵阵轻松与安心。 而是感受到一种深沉的「物哀」。 何为物哀? 林黛玉作过一首《葬花吟》,其中开头和结尾处写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儿凋谢了,少女逝去了,在空寂之处,无人知晓。 凄美,悲切,哀而不伤。 《龙猫》有太多留白,是与「死亡」有关。 两姐妹初到老宅时,隔壁的勘太突然冒出一句「你家是鬼屋」,而后迅速被老奶奶打断制止。 影片中,至少强调过三次「老宅是鬼屋」这样的话。 这是不是在说明,老宅曾经死过人? 死去的,是不是某某事件的受害者,是不是在河中丢鞋的那名未知少女? 我不确定。 可我知道的是,宫崎骏本人对于「死亡」的看法。 不久前,吉卜力的动画巨匠高畑勋逝世。 告别仪式上,祭坛摆满了鲜花。 目睹此景,作为死者挚友的宫崎骏说: 这不是祭坛 他只是被温暖的花草包围了 死亡,就必须是黑暗的吗? 鬼怪,就一定是恐怖的吗? 在宫崎骏的观念与艺术里,人世间许多未知的东西,都蕴含某种「浪漫主义」。 影片中,皋月告诉父亲,老宅有些古怪,父亲却微笑着说: 「那可太棒了,住鬼屋是我从小到大的愿望」。 皋月告诉母亲,老宅是个鬼屋,母亲却微笑着说: 哎?鬼屋? 我最喜欢鬼屋了 好想早点出院见见妖怪们 母亲可不是开玩笑,在敷衍两个儿童。 她居住的七国山病院,是一家肺结核疗养院,原型为日本八国山绿地旁的新山手病院。 宫崎骏说过,《龙猫》的故事设定发生在「电视机尚未诞生的年代」。 日本首个电视台,一九五三年开始播送。而在那个年代,肺结核是日本死亡率最高的病。 事实上,宫崎骏的母亲就是死于肺结核。 《龙猫》里,两姐妹的母亲靖子,其实就和《起风了》的菜穗子一样,都是宫崎骏内心对自己母亲的一个投射。 明知自己大限将至,却仍用乐观与笑容感染周围人。 日本电影《入殓师》中有句台词,与《龙猫》殊途同归: 死可能是一道门 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 鬼怪可能并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而是龙猫。 两姐妹与龙猫玩耍时,在树上吹奏了一件乐器。 这件乐器,名字叫埙(xūn)。 埙,被称为「立秋之音」。 其声悲凄而感伤,仿佛幽魂在哭泣,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首埙乐是《楚歌》,为悼念历史上的「霸王别姬」而作。 楚歌 (埙与乐队) 二零一零年,音乐家马上又引用其开头部分,改编成由谭晶演唱的电影《赵氏孤儿》的主题曲:《不说》。 在歌里,陈凯歌填上这样的词: 不说 只因爱着 不说 比说了 更多 这句词,是对东方美学的一个阐释,恰好可与宫崎骏的艺术风格遥相呼应。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没说的部分,比说的部分更深刻。 梅,为何会失踪? 田里,玉米刚刚长成,梅摘下一根,用尽全力捧着。 即使摔倒,即使面对山羊的威胁,梅也要将玉米送给母亲。 然而母亲却突然病重,无法回家。 梅就决定用双脚,用一种天真的倔强,跑去医院。 迷失的路上,出现这样一副画面—— 梅不知所措,孤苦伶仃。 身后是一排地藏菩萨,安忍不动。 佛经典载,地藏菩萨在过去世中,曾几度拯救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 这是「大孝」。 除此之外,地藏菩萨的德业还有「大愿」。 祂不断发愿,要救度一切罪苦众生。 无论成年的父母,还是低龄的儿童。 无论生的,还是死的;现世中的,还是地狱里的。 这宽广的胸襟,像不像宫崎骏,像不像《龙猫》给我们的感觉? 少年时,你能从中体会美好与欢乐;长大后,你能从中领悟悲美与物哀。 它让生活在现世的观众五味杂陈,尽享艺术的魅力;又以暗藏的细节,悼念逝去的亡灵。 《龙猫》构思宣传标语时,有工作人员提出: 「这么奇怪的生物,已经不存在于日本了」。 宫崎骏加以修改,于是标语就变成了: 「这么奇怪的生物,应该还存在于日本吧」。 我相信。 我相信,龙猫不仅仅存在于日本。 更存在于每一个童心未泯的人身边。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