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灭的Sunny,古生物学硕士在读 业余神秘学爱好者 阅读原文 一 通往太阳的道路通畅, 为的是让我走出墓室看到日光。 我要在那里做所有我想做的事情, 像那些生活在日光下的人们一样。 ——《亡灵书》 灭绝的英文是“extinction”,这个词来自于拉丁语exstinguo,意为“熄灭,扼杀”。它匆匆闯入,像一个不速之客,伸手,捻掉烛芯,伴着几点火星坠落,生命之光遂在历史的间隙中消散,只留下灰白的烟雾缠绕空气。 大地上,海洋中,苍天云霭之下——在地球的表面,碳、氢、氧、氮、磷、硫以及诸多元素被演化与热动力学捏造成复杂形貌,它们出现,它们漫步于世间,然后死亡,再一次变成细碎的元素与化合物,被埋在大地之下,成为焦化的印记。这些印记丑陋,冷漠,乏味,却也是往昔生者最后的证明,它们宣告,它们呐喊,只期望向未来讲述,自己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骸骨,它们就好像从来没有降生于此间。 我们也是如此。从长远来看,我们或许最终只会变成沉积岩中同位素微微的偏移。在我们身旁,万事万物寂静无声。只是在无声处,却偶尔可以听闻岩浆撕裂大地的声音。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爆炸,喷发,流溢。然后,随着岩浆逐渐凝结,侵入岩形成了,我们的遗迹在高温与压力的共同作用下消散殆尽。伴随着岩浆的活动,二氧化碳与二氧化硫气体迅速排入大气,导致表层温度的上升。地质活动频繁扰动地表的理化状态,巨大的波动以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十万年的尺度起伏着,直至动荡的时代结束。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岩浆携带出的无机物会在微生物与植物的合作下,再一次被捏成生命最初的模样。时过境迁,苍狗白云,但组成我们的碳、氢、氧、氮、磷等却能够进入到另一种生命的体内,借着它们的口,我们得以再次呼吸。 虽然,这听上去并不那么理想。 组成生物躯壳的部分总是接近于不朽的——在地球上,绝大多数原子最终都能战胜时间。然而作为生命本身,那些呼吸着的,运动着的,思考着的,却显得极其脆弱。它们被时间磨灭,层层累置于大地之间。我们有时候会看到薄薄的地层界线,只是短短几寸,却割开了两个时空——在界线下面,是巨兽纵横的莽荒大陆,它们性情狂野,呼吸粗短,贪食血肉,而在界线上面,这些生活了上亿年的恐龙、翼龙、海洋爬行类却彻底隐遁了踪迹,在新世界,它们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它们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两个世界在大地中对峙着,相顾无言,却只是相隔方寸而已。 于是灭绝合上大地的书页,中间碾碎了生命种种,正好当做书签。 经典老图,这才是真正由鲜血书写的历史 二 人类想要复活恐龙。 这种想法或许来自于《侏罗纪公园》。这部影史上的著名杰作斩获了数亿票房,一举拿下了 1994 年奥斯卡金像奖三项大奖,成为了当时有史以来最卖座的电影。即便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侏罗纪公园》的续作仍旧吸人眼球,公众如同他们的父辈一样争先恐后地交出自己的钞票,捧着爆米花坐在大银幕前,只求一睹万亿年前的血盆大口。 从那以后,这些张牙舞爪的巨兽便侵入了无数孩童的梦境。它们在荧幕上鲜活如真,它们狡黠、凶猛、野蛮,同时也神秘,优雅,富有力量。恐龙拥有着一种卓然而高傲的气质,以至于人类在这些数千万年前的动物面前多多少少有些局促——似乎它们才是真正的百兽之王,它们才像是地球真正的主人。 毕竟羊膜动物三亿多年的历史里,它们统治了一半之久。 于是人们好奇,好奇于它们的容貌,想要亲手触摸,想要亲耳听见数千万年乃至上亿年前的咆哮声声。 我们想要知道,我们能如同电影一样复活恐龙吗? 这几乎是所有古生物科普节目的保留环节。每当主持人和嘉宾提出这个问题时,古生物学家就会挤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他们会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一个复杂难解的谜团,然后便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摇摇头,苦笑着宣布:“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我们还是不能复活恐龙的。” 然后他便可以欣赏观众们垂头丧气的沮丧模样——一如他的老师们。 这是一个用了二十年的答案。但即便到了今天,面对这个问题时,我们能给出的回答仍旧是这个——我们没办法复活恐龙。因为恐龙留给我们的东西是在是太少了,除了博物馆里的斑驳的骨架,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我们对这些古老巨兽的认识在不断加深,但实在是做不到无中生有。 在《侏罗纪公园》中,研究者意外地获得了琥珀中保存的远古蚊子。他们从蚊子腹中得到了恐龙的血液样品,并利用这些血液样品提取出 DNA。这些恐龙 DNA 在与爬行动物的 DNA 杂交后,便得到了各种各样的“恐龙”。现在的古生物学家们往往会嘲笑从琥珀中提取 DNA 的设定,因为这是一个极其糟糕的乌龙——在 1992 年,有研究者声称从多米尼加产出的琥珀中得到了古代昆虫残余的 DNA,这或许启发了斯皮尔伯格,成为了传奇故事的根源——但是这些结果随后便被学界否定。事实上,琥珀并非是人们所以为的完美密封环境,DNA 分子实际上几乎无法熬过琥珀形成的整个过程,交代作用与降解使得琥珀化石几乎丢掉了所有具有序列信息的大分子。故而人们在琥珀中得到的要么是无法拼凑起来的碎片,要么就是某些细菌 DNA 的污染——无论如何,这都无法让恐龙再次降临。 《侏罗纪世界 3》中将会出场的蚊子——对,将会出场,毕竟今年 6 月才上映,这也是侏罗纪系列的第六部电影。 DNA 是一种脆弱的分子。2012 年,哥本哈根大学的 Morten Allentoft 等利用恐鸟骨骼残余的古 DNA 测定了计算了 DNA 分子的半衰期,根据他们的计算,恐鸟骨骼中的线粒体 DNA 分子的半衰期是 521 年,这意味着,每过 521 年,处于通常温度(13.1℃)下的 DNA 分子就会丢失一半。而即便在理想的温度条件下(-5℃),DNA 保存的时间也未能得到我们期望的长度——虽然此时 30bp 长度的 DNA 半衰期可以提升到 15.8 万年,但这点时间在地质历史上只不过是短短一瞬。即便是在冻土环境下,可供解析的古 DNA 分子的上限最多抵达更新世——这是冰川与猛犸的时代,但不是恐龙的时代。 Morten Allentoft,玩蛇高手。他们课题组目前的重心是爬行动物与两栖动物的 DNA 研究。 这些最坚韧的 DNA 只能维持 683 万年,然后,彻底分崩离析,消散殆尽。虽然这 6830000 年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久远,但那也只是恐龙时代与人类时代相距岁月的一个零头。 可以看出,随着温度的降低,DNA 保存情况有明显的好转——但是也只是在有限度的情况下。(Allentoft et al., 2012) 三 虽然从一只白垩纪的蚊子肚子里抽血有些过于荒诞,但《侏罗纪公园》的剧情也并非是完全的天马行空——值得注意的是,按照电影中的操作,最后得到的并非是“恐龙”,而是一种介于“恐龙”与蜥蜴之间的杂合物种。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思路,假如真的能得到恐龙的 DNA 序列,想要“复活”恐龙,实际上的操作也是极其接近于这个过程的。实际上,这就是前些年的热门词汇:转基因技术——通过将恐龙的基因插入蜥蜴的核 DNA 中,便可以使得蜥蜴表现出恐龙特有的性状,当插入基因的种类与数量达到一定比例时,这个杂合动物也会表现地越来越像“恐龙”——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个整合了不同来源基因的杂合胚胎能够成功发育。少量基因片段的插入相对来说是可控的,但当插入片段足够长的时候,基因之间相互作用的影响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我们很难评估跨物种情况下基因的互作情况,许多转基因动物会表现出不明原因的炎症与器官畸形,这严重地降低了转基因动物的成活率。尤其是我们意欲“全盘取代”原本物种基因的情况下,这种胚胎的存活率将会进一步减少。因此,我们最终得到的胚胎往往会因为未知的原因中道崩殂,无法成功长成我们心心念念的庞然大物。 导入了绿色荧光蛋白(GFP)基因的小鼠,可以看到它们的尾巴与眼睛呈现出了不同于普通小鼠的绿色(Moen et al., 2012) 而即便可以得到这样的一个胚胎,我们也需要完成“代孕”——尽管人造子宫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但还是无法只靠人工设备代替动物孕育后代的全部过程。这不同于“多莉”的同类代孕,灭绝生物与现生物种的巨大差异使得我们很难找到适合的代孕物种,而代孕妈妈的缺失,则又进一步降低这一过程的成功率。卵生生物的生殖策略具有极高的多样性,即便是同一科属的动物,也会在孵化时间、孵育方式以及温湿度等条件上表现出显著的不同。所以即便植入胚胎,也很难确保能成功挨过发育周期,顺利降生。再考虑到恐龙蛋的尺寸,这件事就变得更加困难——毕竟鸵鸟蛋也只有十一二厘米,但大型恐龙,比如鸭嘴龙类的卵长径则可以轻易达到这个数字的两至三倍,这显然是没有现生生物能够承受的。 如果象鸟(Aepyornithidae)还存在于地球上的话,或许事情会好那么一些…… 除此之外,还值得注意的是,恐龙拥有硬壳卵。卵的产生与发育完全不同于哺乳动物胚胎着床发育的过程。以鸟类为例,当鸟类受精后,便会迅速进入卵的装配阶段,从头到尾,卵仅仅在体内留存几十个小时,便通过泄殖腔排出体外。而这一段时间的大部分是用于产生硬质壳体的,余下的短短几个小时中,卵会在鸟类体内不断运动。因此,我们几乎没有办法寻找到一个稳定的窗口期完成克隆过程——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人类并没有成功完成鸟类的克隆。 鸡蛋的形成过程,总共花费的时间约为 24-28h(Grigorescu and Barbu 2019) 因此,即便我们把鸟类拉入恐龙大家庭,人类还是对复活恐龙的伟大事业束手无策——毕竟,我们的问题远不止是能不能找到恐龙的 DNA 这一件事而已。 四 上文提到,根据 Morten Allentoft 的估算,在理想条件下,能够读出有效序列的 DNA 很有可能突破一百万年。这是一个很具有象征意味的年限,同时也极具挑战性。第一个向这个预言发起冲锋的是法国图卢兹第三大学的 Ludovic Orlando。他带领的研究团队在加拿大育空地区出土的马骨化石中发现了保存完好的古 DNA。这件化石距今约 56-78 万年,Orlando 在马骨中发现了大量短片段,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 Allentoft 模型的正确性——短片段在低温环境下确实能够保存更长的时间。但是,正当人们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更古老的 DNA 样品时,“最古老的 DNA”却不再向前推进了,接下来的几年里,虽然人们陆陆续续在加拿大、格陵兰与西伯利亚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古 DNA 材料,但这些材料的时间都没有超越育空地区的马骨,近十年内,DNA 保存的上限一直定格在 70-80 万年,似乎这就是自然划定的最后界线。 Ludovic Orlando,他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厘清了家马的来源 这就是那块材料(Orlando et al., 2013)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当学者们对新材料一筹莫展时,一些研究者却把目光放到了既往发现的材料之中。2021 年,瑞典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进化遗传学家 Love Dalén 报道,他们从上世纪 70 年代发掘出的猛犸象牙齿化石中提取到了迄今为止最古老的 DNA 序列。其中一只被命名为 Krestovka 的猛犸象让所有研究者大吃一惊,根据测年数据,这只猛犸象来自 165 万年前——它是如此的古老,以至于超越了 Allentoft 的预言,毕竟十年前他不无失望地判断道,超过 150 万年的样品将无法被人们解析,但这一次,Dalén 的大家伙却贡献了 4900 万个碱基对——这远非是早期研究的细碎数据,而是一个庞大的基因文库。这些数据揭示了之前未曾被人所洞察的秘史:Krestovka 代表了之前未曾被识别出的一支猛犸类群,它们在一百五十万年前来到北美洲,并最终与后续到来的真猛犸象杂交,产生了北美的哥伦比亚猛犸象——这是我们所知晓的,最早的杂交事件。 Love Dalén,他致力于古 DNA 研究,曾在冻土中找到过许多特异埋藏的生物遗骸——包括一只的冻在泥沼里的 4 万年的鸟与一万年前的狼狗 提取出 DNA 的化石,就目前来看,牙齿是最理想的古代大分子的保存场所(Dalén et al., 2021) 对于演化生物学家来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在采访中,上一任桂冠保持者 Ludovic Orlando 说道:“我一直在等待那篇论文,八年了……我很高兴失去这个记录,因为它是一个沉重的记录。”虽然在科学史上,Orlando 创造的记录被逾越过去了,但是这此逾越却创造了全新的可能:古 DNA,到底能穿越多么深邃的时空呢?最古老的永久冻土约为 260 万年,我们能抵达这个界线吗?或者说,再一次越过它…… 我们不知道答案,但是,这或许正是最好的答案。 五 2010 年,一群猛犸象牙猎人在西伯利亚北部发现了一只猛犸象,她被命名为 Yuka,这个名字来源于发现地附近的居民点 Yukagir。这只雌性幼象的尸体保存完好,留下了棕红色的皮毛、内脏、软组织甚至流动的血液。这是目前为止最完整的猛犸象遗骸,根据同位素测年结果,这只 4~6 岁的幼象生活在 28000 年前的西伯利亚,她的脚部留有伤痕,经过分析,这或许是躲避掠食者时留下的痕迹。 Yuka 被运抵日本展览时的新闻图片,可以看到她腿上的毛还保存得非常完整 这并非是最早发现的猛犸象“木乃伊”。早在 1799 年,人们就已经发现了保存有肌肉组织的猛犸骸骨——这具后来被称为“亚当斯猛犸象(Adams mammoth)”的遗骸是人类最早发现的完整猛犸象骨骼,不过囿于当时的技术手段,这些软组织无法得到良好的保存。在随后的几百年间,人们在西伯利亚地区接连不断地搜寻到保存良好的猛犸遗骸。这些保存异常完整的遗骸似乎暗示着我们,猛犸象并非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物种。它们曾经与我们的先祖一道驰骋在大地上,既是对手,也是故人。 人类猎杀猛犸象的历史由来已久。直到现在,仍然有许多研究者认为人类的大规模捕杀是导致猛犸灭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颇为滑稽的是,可能连猛犸象自己都未曾料到,在自己灭亡数万年后,那些捕猎者的后代们却费尽心思,苦心孤诣,只求有朝一日能将自己复活——2019 年,近畿大学山縣一夫等人报道了一个极其魔幻的研究:他们对猛犸象 Yuka 的细胞中保存良好的核样物质进行了重建,之后将其植入到了实验老鼠的卵细胞中,经过培育,这些杂交细胞出现了生物活性:借助荧光染色,研究者惊讶地发现,这些细胞开始装配纺锤体了! 山縣一夫,他早期的研究主要是动物生殖细胞与繁殖——毕竟拿的是农学博士 注意下面黄色箭头标注的位置,这些是载入的猛犸核样物质。c 与 e 图是对照组,载入的是通过同样方式处理过后的大象细胞核。 纺锤体是细胞分裂时出现的一种特殊的细胞器,它通过微管将染色体分配到待分离的两个细胞中。它的出现,说明了 Yuka 遗骸中保存的核样物质仍然保持着生物活性。虽然这些细胞最终并没有成功分裂,继续发育,但这项研究却像世人展示出了一种可能性——我们是有可能诱导灭绝生物细胞的发育的。虽然 Yuka 的细胞可能因为 DNA 的严重损伤导致无法执行完整的细胞分裂周期,但是它依旧保持着部分活性。这就使得我们有机会使用诱导性多能干细胞(iPS)技术在小鼠细胞中诱导猛犸象 DNA 进行修复。虽然按照传统的核转移克隆技术无法直接实现猛犸象的克隆,但这却给与了极大的希望。 毕竟在历时 28000 年后,这些古老的 DNA 仍旧没有熄灭蕴含在它们编码之中的生命之火。 近畿大学“猛犸展”的宣传图,不过这画风嘛,emmmmmm 六 看着到这儿,多半有些累了,各位观众老爷不妨歇会儿,喝点水,我们在这里聊点别的。 上一节聊到了近畿大学。在日本,近畿大学是著名的“猛犸大学(マンモス大学)”,这倒不是说他们搞猛犸复活搞得风生水起,而是形容近畿大学人数众多,校园面积巨大。这代表了一种非常传统的教育研究体系,庞大的在校人数,连带的一大串高中小学校,大量的分校区。学生、教师、专家等级分明,这使得他们的研究保有一种上世纪的味道,埋首书斋,精心筹划,呕心沥血,然后一鸣惊人。这些研究者就像是从《侏罗纪公园》电影里面走出来那样,他们总是穿着白大褂,穿梭在仪器,设备,五颜六色的化学试剂与无穷无尽的瓶瓶罐罐之间。 不过在大洋的另一边,同为“死灵术士”的一些美国学者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George Church,这位美国科学院与工程学院的两院院士,哈佛大学罗伯特·温斯洛普基因学讲座教授,基因疗法狂信者,人类永生主义者,发作性睡病的著名病患,素食主义者,超人类主义者,用 CRISPR 将猛犸象基因转入亚洲象细胞的男人,选择了一种更时髦的方式——他拉上硅谷的投资人,以及 1500 万美元,开了一家生物公司“Colossal”。这家公司的主要目标就是在未来数年内复活猛犸象,截止 2022 年 3 月,这家公司已经获得了 7500 万美元的融资。尽管截至目前为止,这家公司除了融资还暂无什么动静,但是考虑到它仅仅成立了不到一年,这强大的吸金能力确实让人有些叹为观止。 George Church,疯狂科学家的标准模板,他参与了大量科技公司与研究所的创建。 根据他们官方的说法,Colossal 所仰仗的技术是基因编辑。不同于之前的克隆技术(比如核转移),他们更倾向于将已知的猛犸象基因编辑转入现生物种之中,这也就是《侏罗纪公园》中的技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可以先获得带有猛犸元素的现生动物,比如一头长着猛犸象长毛的牛,或者拥有猛犸厚厚脂肪的大象。虽然当下这种大型动物的基因编辑与克隆仍旧处于发展的起步阶段,但他们似乎对自己的技术颇有自信,认为只需要 4~6 年,他们就可以完成这项壮举。虽然 Church 向来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但这一次,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要取代上帝创造一个新物种,他还要从死神手里夺走沉寂已久的灵魂,将其重新安置于现实之中。 当然,为了提高可行性和吸引力,Colossal 还加入了许多与生态环境有关的要素——比如他们认为这项工作有利于缓解北极冻土的消融——虽然我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毕竟是 7500 万美元。 Colossal 的首页——真的很炫酷,一股子浓厚的赛博味儿,大家有兴趣应该去看看 在 Colossal 官网的首页,挂着巨大的“De-Extinction(去灭绝)”。Church 们似乎将自己视为拯救地球的英雄,或者他们想要向公众和投资者展现这样的形象。毕竟,他们声称自己“ON BEHALF OF HUMANITY, THE ANIMAL KINGDOM AND THE UNIVERSE AT LARGE.(代表人类,动物王国和整个宇宙)”。 这如同史诗的开篇,他们要对抗灭绝,好似那英雄们要集聚一堂对抗末日到来。 说实话,这看起来真的很 Cool,或者说,是 Cooooooool,但是除了 Cooooooool 之外,它真的有那么吸引人吗? 哦,对了,去年埃隆·马斯克手下不是有个小哥宣布要在 15 年内建立“侏罗纪公园”吗?——上帝保佑,希望到时候不是弄出个杂交鸡公园。 什么?他离职了?那没事了。 七 七是一个圆满的数字,但是我要讲一个不圆满的故事。 在一次又一次冲击最古老、最久远的边界失败之后,一些科学家最终选择了一条现实主义的路径。如果化石中的生物太过遥远,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那些离我们触手可及的动物呢?比如渡渡鸟?旅鸽?袋狼?或者,麦克礼鼠? 麦克礼鼠(Rattus macleari)灭绝于上世纪初,这是一种生活在印度洋圣诞岛上的特有物种。人类无意中带来的黑鼠将锥虫病传染给了它们,就像阿兹特克帝国的覆灭,这些远离大陆的动物无法抵御这种突如其来的疾病。于是,在人类首次记录它之后的三十年后,麦克礼鼠的数量迅速下降,并最终在 20 世纪初彻底消亡。伴随着它灭绝的还有圣诞岛的另一种大型老鼠牛犬鼠(R. nativitatis),以及寄生在这些大老鼠身上的一种硬蜱Ixodes nitens。 上图为麦克礼鼠,下图为挪威褐鼠,它们非常相似,除了耳朵(Richmond et al., 2016) 灭绝来势汹汹。今天的圣诞岛是印度洋上以旅游业闻名的度假胜地,这里海风和煦,阳光灿烂,有广袤的珊瑚礁群,岛上的椰子与槟榔郁郁葱葱,成千上万的海鸟在这里栖息,到了十月的夜晚,还能见到上亿只红蟹涌向海边,在月光下交配、产卵——这里看起来依旧原始而生气勃勃,只不过,麦克礼鼠不会再从洞穴中探出头来,眺望海洋尽头的地平线。 圣诞岛的红蟹 作为晚近灭绝的物种,麦克礼鼠相较于猛犸象来说,更加符合理想的“复活”条件。它们的标本被完好地保存在牛津大学自然历史博物馆。2022 年,汕头大学的林剑青等与哥本哈根大学的研究者合作,开始尝试获得这一灭绝物种的全基因序列信息。作为传统的实验动物,家鼠属(Rattus)的动物已经被广泛地研究与改造,因此,如果我们能够获得麦克礼鼠的全基因组序列,我们确实在技术上有将其完整“复活”的可能——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进行测序。 这一刻,时间像是回到了四十年前。1984 年 Russell Higuchi,完成了史上第一例古 DNA 测序工作,他的材料正是博物馆馆藏的斑驴(Equus quagga)标本,从那时起,古 DNA 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生物世界,而此时,我们再一次回到了这个起点。 如果用常规的视角去评判,麦克礼鼠的测序结果是及其成功的。研究者获得了大量的基因片段,最终的测序深度大于 60×(即测序获得的碱基个数是参考基因组大小的 60 倍以上),而以挪威褐鼠(R. norvegicus)的基因组作为参考时,麦克礼鼠的基因序列可以覆盖 95.15%的部分。这说明,几乎所有的基因都得到了恢复——但这只是几乎,而不是全部。 虽然 95.15%的覆盖率已经相当惊人,但麦克礼鼠的 1661 个基因是在完整性低于 90%的情况下恢复的,另外还有 26 个基因完全缺失,无法得到解析。这些基因与免疫功能与嗅觉相关,我们很难评估这些基因的缺失是否会决定性地干扰“复活”工作,但是,这些基因的缺失却展示出了一个残缺的图景:哪怕是上世纪才灭绝的物种,也会因为 DNA 的损伤导致无法成功获得序列信息——事实上,这种缺陷使得“去灭绝”变得有些模棱两可:如果我们“复活”的根本就不是“那个”灭绝的动物,那我们在干什么? 基因组的恢复情况,可以看出,大约有 200 多个基因保存极差——这对于“复活”来说,是不可忍受的。(Lin et al., 2022) 我们是为了拯救,为了挽回,为了弥补,还是为了获得一只长着麦克礼鼠圆圆耳朵的挪威褐鼠? 不过无论如何,复活麦克礼鼠是不可能融资几千万美元的。 八 我深爱的朋友已经化为泥土, 恩启都,我深爱的朋友,他已经化为泥土, 难道我不会像他一样,终有一天也会一命呜呼? 终将不再起,一卧到千古? ——《吉尔伽美什史诗》 人类执着于复活,这种执着使得这个问题不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更像是一个伦理问题,一个哲学问题,甚至,一个神学问题。 我们或许是地球上唯一会担忧未来的生物。我们从获得知性的伊始,从搭建文明的发轫,就不可避免地恐惧死亡,它是一切生者的影子,无论我们如何奔跑,它依旧在我们身后,无法逃避。 所以我时常会觉得,学者和公众对“复活”古生物的迷恋和好奇背后,往往有这种恐惧的影子。我们纵观地球历史,就会发现灭绝是来得如此迅速而不可逃避。于是,我们塑造了神话中寻求超越的英雄——我们希求一种永不消亡的手段,要么我们能通过漫长的冷冻熬过无尽岁月,要么我们就把自己的意识上传赛博空间获得超然的永生——我们是服食仙饵者,涅槃超脱者,轮回不死者,甚至死而复生者,却唯独不是一种动物。我们计较着一种长生久视的可能,于是我们忍不住地遥望宇宙,一心挣脱名为“地球”的襁褓。 因为留在这里,最终是会消亡的。它可能是火山活动,可能是小行星撞击,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大冰期,它还可能是膨胀而衰朽的太阳,一次歪打误撞的γ射线爆发,更有甚者,说不定我们真能遇到一张二向箔,然后被压扁,成为从未存在过的痕迹。 很多时候,我们声称要拯救那些濒临灭绝的动物,似乎我们是它们的朋友。但是我们也曾亲手将它们扼杀,在自然世界被肢解时,灭绝的不仅仅有那些被记住名字的动物植物,还有更多我们甚至不知晓的生物被毁灭。它们与我们一样,都是数十亿年的造物,我们都携带着同一先祖的遗传物质,但是灭绝到来时,我们再无机会相见。 自然没有辩解,也不允许辩解。 地球历史上,有多少种古生物出现过呢?当下的地球上,有多少生物正在呼吸呢?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其实这本身就不是一件需要知晓的事情,我们假使去询问一只猴子,问问它关不关心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生物正在产生,多少生物正在消亡,它多半只会给你脸上抓一爪子,抢走你手上的水果与饮料,然后迅速逃回树上。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种矫情,除了人类,没有生物关心灭绝——更不用说“复活”。什么?2050 年会有一半的生物灭绝?好的,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何必勒住缰绳?它要灭绝,为什么不就让它灭绝呢? 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未免不会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切感。当我们听闻又一种生命彻底消亡时,仍旧会感到痛苦。 说到底,人类不也是这一切物种中的一员吗? 只是因为我们知晓灭亡的含义,所以我们才会痛苦。我们想要制止悲剧,因为恐惧悲剧在自己身上上演。 当然,无论我们最终选择关注、选择忽视还是选择反抗,灭绝终是会来到的。 只是它的脚步忽近忽远。 Colossal 首页标出的数据,根据估算,2050 年时,约有 50%的物种会灭绝——当然,这个数字具体是多少毫无价值,因为灭绝不是一个数字可以描述的 最后,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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