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ann,用另一种媒介棱镜看世界。 2019 年,导演李一凡拍摄了三年的纪录片在广东时代美术馆上映。随后,这部名为《杀马特我爱你》的片子在网上掀起热烈讨论。豆瓣上有影评这样写道:「还没有一部纪录片可以像《杀马特我爱你》让我这么感动,以致于看到中间,我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拼命的记笔记,生怕遗漏掉其中每一段杀马特充满力量的表达,那些关于自由、关于快乐、关于压迫的生命哲学表达。」这部影片也成为印象中「叛逆的、非主流、亚文化」杀马特群体祛魅的代表作。 与之类似的,由 B 站 UP 主衣戈猜想发布的视频作品《二舅》近期也掀起不小的舆论波澜,从立意到故事本身的真伪都饱受讨论。我们不去剥丝抽茧论证事件本身的真实度,但从画风上来看,它在拍摄手法上也使用了田野民族志的方式。 相比已经成为亚文化符号的「杀马特」,类似「二舅」这样传奇又曲折的人格与经历,不曾像如今这般立于舆论场的镁光灯下。无论看完之后会生出怎样的感受:是疼痛、同情、喟叹或哑然、无感、内心矛盾,这都是一场对乡土生活的祛魅的过程。 它背后的传播母题是怎样的?我们又要如何理解「苦难符号」与情感动员之间的关系?一地鸡毛的舆论场冷却之后,比起片子里讲了什么,还有哪些欲语还休的留白更值得讨论? 我们与故事的距离:「影像真实」争议背后的共性价值 7 月末,《二舅》这个 11 分钟的视频在网络上窜火。不到一个礼拜,公众讨论的话题从文案的精妙、背后的社会议题,再到内容本身的真假。从情怀到打假背后,是不断翻新的衍生讨论,不限于精神内耗、乡土风味、非虚构写作的边界等等。 从传播的角度出发,我们首先需要明确的是:作为观众,我们与作品的距离不等于我们与故事本身的距离。我们首先接触到的层面,始终是「影像真实」。 有网友对此评述:二舅的出现的确改变了我一些看待人性生活的方式。一个治愈当下的故事,如果其内核被抽丝剥茧,被现实解读,那么故事便不再是故事了,而是人性的修罗场。 但无论内容被鉴定为真假,在这次现象级的传播过程中,始终有一些共性价值供我们深入思考。 例如,从拍摄手法来看,或许我们能借《二舅》的切口,更好地普及影像民族志学科应有的全貌。 相比更多是记录影像、而不过多暴露拍摄方的主体观点,这部视频并不符合行业内传统意义上的影像民族志。但与短视频洪流里的 vlog 与剧情短篇相比,至少从视频风格来看,《二舅》的画面语言多了几分接地气的文学性与戏剧性。村屋、锅碗瓢盆和有年代感的衣柜和相簿......在凝炼的文案和与之呼应的画面呈现中,也不免让我们照应到自己的生活中:也是,谁家里不认得几位类似岁数、在时代大潮下沉浮人生的长辈呢。 《二舅》视频截图 不论画面背后的每个故事细节是否在实际生活中真实发生,但这类就着朴素生活细描的手法,确实更容易打动观众,这带来了第一重「阅后刷屏」的传播热潮。 但影像民族志的特征远远不止于此。 从定义来看,在国际学术语境下,「视觉人类学」或「影像民族志」被泛指为「visual anthropology」。顾名思义,它是运用「动态影像(即影视手段)来记录和表达人类学的知识与理念,描述人类社会的文化变迁,也对浩瀚丰厚的人类学视觉作品进行学理研究与文化阐释」[1] 虽说在社会科学体系中已经有不少的学科将「影像」作为研究方法之一,但真正地将影像与学术主体结合并形成一门分支学科的,唯有人类学一宗。在创作方式上与纪录片(documentary film)大致相同,但从创作内容上,与部分纪录片展示的宏大角度不同,影像民族志必然是聚焦于人的族群之间,通过田野调查式对微小之事的捕捉,来具象式记录人类的社会行为与文化仪式。 到田野中去:影像民族志的故事质地为何容易打动人? 一部合格的影像民族志若想打动观众,至少具备以下三种元素。 其一是文化祛魅。通过田野调查的手法,让观众走近某个此前并不了解的生活场。在《二舅》视频发布的那几天,网友们纷纷借着其中画面了解到更多乡土生活的细节,但近期因内容真实性被质疑,是否真正发挥「祛魅」作用也随之画上问号。但「文化祛魅」是影像民族志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1936 年,美国人类学者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与英国人类学者格里高利·贝特森(Gregory Bateson 前往巴厘岛,开展了为期 4 年的人类学调查,并拍摄而成《不同文化之中的性格形成系列片》(Character Formation in Different Cultures, A Series) ,在其中,巴厘岛原住民的文化习俗与风土人情被一一记录,「婴儿洗浴、童年竞争、文化习得、家庭生活等富于文化指征的巴厘岛民生活图景,即便是宗教舞蹈与祭祀仪式等较具奇观性的影像内容,也都在学术性处理下(学者通过画外音揭示这些舞蹈或仪式背后的象征与含义),呈现出与旅游观光片迥异的创作取向。」[2] 美国人类学者玛格丽特·米德 在这个层面来说,影像民族志致力于通过详实而朴素的影像资料,丰富文化群体真实的全景,消弭人们之前的偏见与不切实际的想象。 其二是影像深描。从 20 世纪 20 年代美国导演罗伯特·弗拉哈迪拍摄的无声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通过无声展现爱斯基摩人的生活方式在全球范围的受众中引起共鸣,人们逐渐理解,相比文字习得而言,我们对于视听符号与影像画面,有着近乎一致的强大感受能力:对于影像信息的获取敏感度高,且画面留给观众解读的空间非常广阔。 无声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 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这样表述:民族志电影应该对「意义结构的分层等级」进行深描(thick description)。以《斧之战》这一记录南美洲丛林械斗的片子举例,其构成的四部分分别从未经剪辑的打斗场景到慢镜头重放,到穿插村民亲属关系图表,再到结尾经过学者剪辑的电影版本,由浅入深走向了对族群文化的深度描写。 这个特征也能够《二舅》的情节中觅得几分。从讲述二舅上小学的故事,到长大成人、闯荡社会打拼,而后又在描绘辛苦与挫折的笔触中转折,加进几分关于爱情风月的往事,从现实写照上升到带着些哲学意味的岁月如烟,最后在「老病是生死之间的必要演习」、「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遗憾过去的遗憾」等词句中「升华」主题。 一层层描写下来,这里面,我们不仅要关注说出的话,还要留意视频里那些欲言又止的留白空间:只有与生活和解才是圆满的结局吗?倘若不选择和解,又会发生什么?而这背后反映出的诸多社会问题,如社会救助、扶贫等,下一步要如何改善? 最后,与主体互动同样十分必要。这体现通过文本、故事、画面等元素与观众互动,如《二舅》中通过故作轻松调侃的语调文案与故事的强烈反差感,激发用户情绪,这种互动没有标准答案,传递的除了信息,还是一种情绪体会。此外,还涉及到拍摄者与画面主人物的互动。 这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是影片呈现的「真相」,需要是建立在拍摄者与被拍摄者共识下的文化理解下。例如,在 1961 年法国真实电影创始人之一让·鲁在拍摄人类学影片《夏日纪事》时,在后期剪辑结束之后就让所有的被拍摄者进行观摩,并邀请他们为影片的继续修改提出建议; 人类学影片《夏日纪事》 其二是,通过影片的生产过程所揭示出的关系,「最为重要的是民族志电影的制作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如果民族志电影不能清楚地呈现片中不同被拍摄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比如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弟兄关系、朋友关系等,必然会影响观众对于影片的理解和认识。」[3] 从后一个角度来讲,在视频中,全程二舅未发声,这显然存在一定缺陷。 《二舅》如何走向坍塌:苦难叙事是无声力量 / 隐形伤害? 虽然将民族志影像用以人类学的研究标准要求是一种误读:相比人类学研究使用文字体系全面阐释出文化背景,如人口状况、自然自理状况、农业生产状况,民族志电影更聚焦在易于被观众理解的要素,比如影片人物的活动和面部表情。但是,缺乏与拍摄对象的互动,或是以高度类真实的白描手法拍摄,却在一些叙事细节禁不起推敲,都会影响影片的质感。 从以上角度来讲,《二舅》讲述了一个饱满而动人的故事,但却不是一部合格、令人信服的影像民族志作品。这是造成反向舆论汹涌的原因之一。视频原发布平台 B 站如今已撤下早前的编辑推荐,如今,在 B 站搜索影片,已经无法在搜索结果页找到该作品。 此外,影片是否有意识地对苦难进行美化与歌颂,是质疑声袭来的另一方向。笔者并不认为是对苦难的描写让其落到如此境遇。纵然视频的文案风格调侃甚至带着玩梗色彩,总的来说还是以喜写悲、以幸运反衬不幸,再凸现人物「又苦又善良」的高尚品质。 反观全世界文学史,苦难也是永恒的母题。「农村没有祥林嫂,但有沉默的福贵。对中国文学而言,苦难更有一份创伤性反思的历史厚度和精神谱系传统。」[4] 然而,在如今的网络环境中,以苦难叙事激发用户痛感,总会先天性地带着些功利性隐喻,这是自媒体生态中少不了让人「浮想联翩」的逻辑:疼痛情绪是流量收益的代偿。 去年,当 B 站 UP 主墨茶因病离世的新闻冲上热搜,也出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有学者以此为样本,连带着「以农民工、留守儿童、三和大神、外卖骑手等为对象的文章」一同,指出有些研究向公众呈现弱势群体悲惨性境遇的「算计情感」策略,无形中将这部分群体的呼声等同于「正义」,并提出「以消费底层为主要策略的大量『底层研究』在一定意义对社会的整合则可能是一种看不见的伤害。」[5] 所以,我们该如何理解苦难叙事的意义? 在往期推文中,我们剖析过其内核在于情感动员的实现与社会认同的达成,「人类的同情能力为痛苦的传递搭建了一道桥梁」。恰恰是故事的悲剧底色构筑了观众内心的意难平,我们会对苦难叙事的人物与情节怀揣更高的要求。 有学者曾论述《活着》的叙事模板畅销多年的原因,「在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罅隙,在那里,可能挑拨出一些同情,一些恻隐,一些感喟和一些『庆幸』」[6]而若在观众对苦难进行共情、内心情感投射的过程中,这份「苦」被混杂了一些其他的滋味,或是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苦」、主人公的举动并非坚强而为之扬举,故事的底座就会发生一定坍塌。 于当事人,于我们自身,这都会带来无形的负担。哲学家德希达曾说过:不要把他人的「面容」(visage / face)视而不见,不要化约其为自己可以决定的内容,要把「面容」还给他人。换言之,比起将苦难理想化,我们更需要尊重它最真实的模样。 另外,《二舅》与《隐入尘烟》两部影片共同面临的争议都在于,主人物越苦越善良,在刻画之下更像是受苦受难的圣人。可惜生活不如意十有八九,往事也并不如烟,真实情况下,被生活所困的人们真的会保有这样无条件、无止境的善意吗? 《隐入尘烟》剧照 由此,作为联结故事与观众的拍摄者,「把『面容』还给他人」这条原则也同样适用,要从受难者的角度来讨论苦难和痛苦的经验。 从《二舅》、《杀马特我爱你》等诸多影像民族志的传播样本中剥离开来,我们发现,实际讨论的也这就是人类学一直在探索的价值:如何让越来越多的人,能够与越来越多的人联结共情。 故事里的人、故事外的人在数十分钟的剧情中虚拟共享着视听画面,生出不同的情绪纠葛。在其中,我们也许因无法观点相同、保持情绪共鸣而争吵,可影像视觉志,或是人类学从不是为了情绪共鸣,而是让越来越多不同的情绪被激发、被看见、被关怀,苦难叙事是其中的催化剂之一。 「到田野中去!」这是来自人类学最频繁的呼唤。相较传统的人类学志在远方,互联网视域让文化差异无处不在。任何一个传播场中,只要稍稍从热潮的讨论中后退几分,或是转化一重视角,只要足够清醒自省,何处又不是田野? 在视频故事里,它教会我们的是对生活的苦难保持敬畏,也对在苦难中选择的生活方式保有尊重,目的不是为了让我们见证彼此人生中的参差,而是让我们看见每一类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都有自己的迷茫与坚韧,让我们看到了百态的人生,宽容、不设限地生长着。 而在视频故事外,每一条对此的评论或沉默的表态,都能够变成可以探究的问题。对此,如何让自己的内心敞开,慢慢接纳不同的声音,学会与它们对话,这或许是从《二舅》这个横切面窥见的更宏大的传播母题。 由此,我们不后置分析这一次的爆款争议为何而生,而更多希望找寻共性而厚重的价值沉淀。否则,镜头对准了,内容火遍全网,而镁光灯四散后,又与许许多多过去的爆款高度类似,隐入尘烟落得一地鸡毛。在一次次的流量循环中,徒有争论「他大舅他二舅是不是他舅」,真的还重要吗? 参考文章: [1]【试读】《民族志纪录片创作》——人类学:民族志与纪录片 - Cinephilia https://cinephilia.net/34709/ [2]民族志电影:对旅行的“影像深描”|界面新闻 · 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064846.html [3]【焦点】陈学礼|民族志电影的内涵和外延 https://www.sohu.com/a/192238449_501399 [4]二舅会看病,但不治内耗|二舅|B 站|视频_新浪科技_新浪网 https://finance.sina.com.cn/tech/internet/2022-07-27/doc-imizirav5619497.shtml [5]“墨茶”离世背后: “底层研究”, 正无形伤害底层 | 文化纵横 | 文化纵横网 http://www.21bcr.com/mochalishibeihoudicengyanjiuzhengwuxingshanghaidicengwenhuazongheng/ [6]二舅会看病,但不治内耗_手机新浪网 https://news.sina.cn/sh/2022-07-27/detail-imizmscv3730658.d.html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