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行慢,写写电影,写写人 阅读原文 几天前和朋友谈起这部电影,我这样说:意识到是杰作,杰作是不需要评价的,只需要感受。后来想想,属于偷懒了。 聊聊吧。 李睿珺这样描述两个人物。 这些年能从农村离开的青年人、中年人都走了,他们两个是因为各种原因走不出这片土地的人,又被两个家庭各自抛弃掉,他们被众人的目光区隔,只有很小的(生存)空间。 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和环境,导致他们对比他们处境更低的动物植物有一种同理心。他能够理解比他命运更差的人和物的一系列的命运,这能够产生一个联结,好比他对麦子的理解。麦子被种下去,麦子是不是愿意被种下去?是不是愿意被收割?是不是愿意被变成面粉或者被当成种子?麦子没有选择。 我没资格同情老四 像老四这样的人,我们见过很多,也忽略过很多。平日里,我们不屑对他们投注太多目光。唯有在大荧幕上,远远望着他们时,我们的善良和耐心才能被勾出来。这是这部电影存在的意义之一。 电影的起始时间是冬天,老四和贵英相遇。雪很大,棉袄很厚,看起来很冷,但最冷的不是冬天,是人心。 贵英患尿失禁,且不能生育,对哥哥嫂子来说是耻辱,是累赘;老四木讷老实,是大龄单身男中年的代表,侄子结婚的日程都快排在他前面了。 婚姻在农村里,成了解决他人闲言碎语的避风港。农村人面临的生存困境就是这样,怕被人笑话是他们的生存方向,人活一口气是他们的生存动力。 人生大事,很多时候和幸福无关,准确地说,和处在婚姻里的两个人无关。和旁人有关,像老四和贵英这样的人,对他们的家人来说,结了婚就等于就卸下了一个包袱。眼不见为净,因为看着心烦。心烦和道德无关,和人性有关。他们忙着生存,没时间思考道德。道德是中间人的专属,太富的人,漠视道德;太穷的人,无视道德。 按照传统的戏剧处理方式,老四帮助了“宝马男”张永福,该是他生命的转折点。不说感恩,感谢应当是有的。可惜没有。为什么?懒得讨论工业文明和农耕文明的对抗关系,如果一个人心中有原则,冲击越强烈,原则反倒会越坚韧。似张永福这样的人,有钱是很容易的。一个脑子活泛,但又没有道德敬畏的人,在这片土地上,赚钱太容易了。 但讨论剥削,就落俗了。因为这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这是一部诗电影。似锡兰,又似阿巴斯。萧红在《生死场》中写: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还因为,这部电影的名字叫《隐入尘烟》,隐入就是不争。不动声息地生,不动声息地活,不动声息地死。 这部电影的戏剧冲突都很淡。不是戏剧性淡,而是表现力淡。淡淡地结婚、淡淡地耕种、淡淡地收获、淡淡地盖房子、淡淡地死亡、淡淡地告别。这些淡,造就了老四的高贵。 面对周围人的漠视、冷落、嘲笑,他早已和那头驴一样,成为了无意识的人性恶的承受者,是的,那些村民们意识不到自己在伤害别人,他们也是被那样对待的,于是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 老四是村庄里默默挨锤的驴。驴没有同类,但驴有土地。 贵英:别吃了,跌土上了。 老四:怕啥呢,啥不是土里头生的,啥不是土里面长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土吗?不管你是有钱有势的人,还是啥人。你只要种上一袋麦子,她就能给你长出十几袋子,二十几袋子麦子来嘛。 老四有极其顽强的生存韧性,我没资格对他施与同情。一个人,活得像大地一样宽广。他爱河流,爱水中的蝌蚪,爱屋檐下的燕子,爱尘土,爱驴爱猪爱鸡,爱一切活着的生命。 老四是一个高贵的人。他的高贵,体现在他不抱怨。我们尚在为生活不该是这样而抱怨的时候,老四已经意识到,这就是生活。而他接受这样的生活,并努力生活下去。 在秋种时,老四和贵英说: 人长着脚还能走来走去的,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菜强多了。粮食种在地里就哪也去不成了,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里干挨着。话说回来,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但我们这些跑出来的人,谁又弄明白要到哪里去呢?反倒时常在忽如远行客的怅然里,连家的模样也看不清了。当我想要同情电影中的主人公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更应该被同情的、生活的局外人。 看到贵英,尊重贵英,帮助贵英 要从这部电影中找出一些人文关怀,应该将更多目光留给贵英。 即使贵英依附于哥哥嫂子生存,人,我是说人,至少不应该住在窝棚里。生育能力作为女性价值的象征,是极为卑劣且落后的。能不能生育是天赋人权,想不想生育是人应当拥有的自由。作为一个文明社会,生育,该是“能不能”和“想不想”的有效沟通与协作。能生,想生,如此才能构成生育的基本条件。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不生的自由,也要还给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 在为人生找到确定无疑的目的之前,无人能说任何一种生存方式,是对生命的浪费。不生孩子,不能算虚度生命;不生孩子,自然也不能判定一个女性的价值。21 世纪,不能生育,不该继续作为一种缺陷存在了。这是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尽管很难,但值得做。如果不能给贵英这样的人,生的权利,请还给她死的自由。 我无法忘记,贵英看电视的表情。 小小的电视剧,小小的光,主持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述着恐怖的、食人鱼的故事,她不怕,反倒一脸惊奇与向往。她向往一个与当下不一样的世界。 希望我们对得住,贵英们对外部世界的向往。 三次接触 在豆瓣看了一个长评,有位观众提问:两人咋没有身体欲望的表达。 性是日常生活的局部,但总有些人误解成全部。我睡了你,你就成了我的人,这是思想未开化的观念。就像人类在茫茫宇宙中,在一颗星球上插上一柄旗帜,就宣布了归属权一样。自以为是的自我感动。 所谓身体欲望的表达,就像你从没见过父母做爱一样。这件事一定存在,但你不需要清晰地知道。但要说道说道,其实也能理清楚。 在电影里,老四和贵英有三次身体接触。 第一次是新婚时期。 老四和贵英结婚后,第一次在床上小便失禁那场戏。最初我觉得老四不够体贴,后来想明白了。这个木讷的男人,彼时不知道如何触碰她的躯体。他像个雏儿,尽管是年老的雏儿,但面对新婚妻子,依旧保有羞怯的谨慎。他出门看了看驴,把空间留给贵英,源自拘谨的温柔。后来贵英靠在床边睡着,将后背朝向火炉,老四醒来后偷偷看她。这是身体接触前的预热。 第二次是那场雨。 老四垒了一整天泥砖。 晚上贵英给他按摩手臂,说,明个好好缓一天。打雷后,贵英和老四给泥砖急着给泥砖铺上塑料,慌乱中倒在地上。二人的互动已经接近于打情骂俏。 雨后,贵英和老四聊起初见时的场景。 贵英说起她的担心: 我看你在后院心疼驴,给它喂苞谷。这个驴的命,都比我的好。我觉得,你是好人,能跟你.... 后面的话,贵英没有说。 猜想一下,是我的福气,不说比说了更好。 老四更为憨厚。 那天,你直瞪瞪地一望我,把我羞的,眼睛都没处瞅了。 第三次是河中洗澡。 新婚期过了,羞怯和激情都化作平常,身体接触去掉了特殊含义。 来吧,洗一洗。脖子上的麦疹子就不痒了。 去掉爱情的边角料,爱情溶于生活。 三次上坟 上坟是生者和死者的对话。 第一次上坟,老四对逝去的父母、大哥二哥介绍她的爱人,曹贵英。告诉乘白鹤去了的人,他们可以放下牵挂,老四成家了。 第二次上坟,是另一个重要节点,“我们修房子了。”麦子抽穗了,味道好闻得很。生活似乎进入正轨。成熟了,该收获了。 第三次上坟,四季轮转,人生轮回。老四的人生在秋天重新迈向冬天,贵英出事,他为她烧一件纸糊的电视,做到了他答应过的事。 找到一个人,盖好一间屋,构建一个家。后来人走了,家散了,上坟就成了念想。在回忆、幻想、梦境中,与逝去的人重逢,找寻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只是在电影的结尾,我不知道老四还能找到什么,作为他的力量? 在我看来,影片最有戏剧张力的不是贵英的死亡,而是贵英死亡后,桥头的大爷大妈们所说的话。 死亡是一场余震,在你心里坍塌成一片废墟时,突然有人对你说,“你现在粮食也有了,房子也有了,一个人轻轻省省地活着也挺好的。” 生命,不敢太轻了。 贵英的生命,轻得几捆麦子就能将她压倒。 贵英的生命又太重了。 重得一个和土地相处了大半辈子的农民,在她逝去后,愤怒地和那头驴决裂,和他过往的生存方式决裂。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着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好的艺术家,只提出角度,不给出回答。阿巴斯说:电影是为了引诱人们去看,去提问,并努力把电影是为一种不仅仅是娱乐的东西。这是这部电影存在的另一重意义,也是我认为这部电影称得上杰作的原因。 电影结尾,老四躺在床上,捏着那只早已干枯的手编驴,开始颤抖时,电影抛出的问题才渐渐浮现: 你说,农民离开了土地,咋活呢?旧的农村文明正在隐入尘烟,新的呢?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