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奘,凡能说的,必说清楚。 「形而上学」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说,形而上学,就是研究世界的本原是什么的学问。 人天生具有好奇心,总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相信任何一件事,一个现象都有更深层的原因。就是这个动力,驱使着人类不停地思考和追问。教小朋友数学的时候,很可能会被这样无穷的追问逼疯。有没有可能终结这种无穷追问,找到一切的起点?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就是形而上学的起源。 真正开始思考世界本原的事古希腊哲人。为了解释这一终极问题,他们提出了很多怪论。那个最早预言日食,用日影丈量金字塔高度的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认为水是万物本原。那个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赫拉克利特认为火是万物本原。恩培多克勒则认为世界的本原不止一个,而是水、火、土、气四种(有个电影《第五元素》,这名字的灵感就来自这里)。德谟克利特甚至仅凭思辨就提出:世界是由最基本的不可再分的单元组成。他把这个单元称为 ἄτομος, 意思是“不可再分”,这个词就是英文里的 atom. 当然,真正有科学证据的原子论要等到 19 世纪才由道尔顿提出,后来被布朗运动等实验证实,这是后话。 虽然不乏一些洞见,但这些自然派哲学家还只是初阶哲学家。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们的理论不靠谱,而是因为这些说法即便正确,也不过是用某个东西,来解释其他东西。再往下追问,又是一片茫然。印度有个神话,说整个世界由四只大象驮着,这四只大象,由一只大龟驮着。可乌龟下面又是什么呢? 乌龟下面,又是什么? 有没有办法能直捣黄龙,找到一个终极中的终极,绝对中的绝对?如果有,把它想通,就可以找到思考一切的逻辑起点,为万物正名。 这玄而又玄的东西,真的有吗? 真的有。 这就不得不说到大神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认为,自然派哲学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终究还是在有形的物质世界转悠。以这样的小格局,没办法逃离用乌龟解释大象的怪圈。要想找到那个最根本的问题,终结无穷的追问,必须脱离具体的物质,去研究一切物质的最本质属性——存在。万物各异,但万物皆存在。因此只要想清楚存在,则一切了然。对于物质的研究,只是知识。对于存在的思考,才是智慧。对于存在,最重要的两个问题是:什么是存在?存在的最终原因是什么?亚里士多德在整理著作的时候,把对物质的研究整理成 physics, 把对存在的思考放在其后,叫做 metaphysics, 也就是形而上学。从公元前 4 世纪亚里士多德搭起舞台,直到 18 世纪康德拉下帷幕,形而上学一直戴着“第一哲学”的皇冠,上演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 柏拉图手指天空:世界的本质是理念;亚里士多德手按大地:经验世界才是知识的来源。 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柏拉图把世界分成两个领域:感官世界和理念世界。感官世界变动不居,比如,一匹马会受伤,会变老,会死去。而在人脑中存在的集合了所有马的共性的“理念之马”则永恒不变。柏拉图认为感官世界中的万物是理念世界中各种完美概念的投射或复制,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永恒的,完美的。理念才是真正的存在。 你可能会觉得这个看法太荒唐,太不符合常识了。亚里士多德也是这么认为的。亚里士多德的名言是: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其实意思就是我老师说的是错的。他认为柏拉图是本末倒置。对亚里士多德而言,概念是从经验中抽象出来的,而不是反过来。用感官察觉到的才是真实的世界。因此亚里士多德把大自然中的所有东西都分类整理,形成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 不过柏拉图的理念论虽然怪诞,却似乎别具深意。理念世界的最好的例子就是数学和几何,比如我们可以说西瓜是圆的,地球是圆的,但真正完美的“圆”却只在理念世界中真正存在。物理学中的很多概念,其实也都可以理解为理念世界,比如质点、刚体、光滑、可逆热机,等等等等。我们构建的各种物理理论,不正像是一个个理念世界吗?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于世界本质的理解是开辟性的。尤其是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存在才是第一哲学最应该研究的问题,破解了存在之谜,就找到了终极真理。 找对问题很重要。有了明确的问题,才能知道思考的方向。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了个好头,却并没有把存在的问题完全说透。 此后,马其顿兴起,希腊覆亡,罗马称霸,基督教蔓延。形而上学再无实质突破。人类似乎已经把曾经的困惑遗忘。 下一个提出洞见的,是法国人笛卡尔。笛卡尔发现,哲学家喜欢谈论世界,万物,存在。他们在说“世界是如此这般的”。但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如何知道世界是如此这般的?”人们认为世界,外物是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的,这似乎天经地义。但事实是,人们只有透过感官才能认知到世界。庄周梦蝶,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当时竟不知自己在做梦。同样,谁又能严格证明,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不是一场梦境呢?佛教就认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生如梦,直到弥留之际才恍然惊觉。于是笛卡尔发现,要想弄清存在的奥义,必先想明白我们是怎样认识这个世界的。如果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形而上学根本问题可以概括成 "What is there?" 的话,那么笛卡尔则指出,在回答亚里士多德问题之前必先回答 "How do we know?" 这一重大发现,意味着形而上学的焦点,由外在世界,转移到了人的人的意识。这是古典哲学和现代哲学的分界,史称“认识论转向”。 勒内·笛卡尔(1596-1650) 笛卡尔发现,通常我们所说的“存在”只是“感觉存在”,我们永远无法证明这种存在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客观的存在”。因为如前所述,感官的可靠性是存疑的。这样一来,所有知识,所有现象的真实性都是可怀疑的了。理论上说,就连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都成为一个疑问(想想黑客帝国)。 不过大师就是大师,笛卡尔硬是在这一片虚无之中生生找到了一个哲学的支点!一切的真实性都是可怀疑的,但是,“我在怀疑”这件事却无可怀疑!一切皆虚妄,但“我思”这件事永远真实。因为一旦动念试图怀疑“我是否在思考”,则“我思”的存在就自动得证。于是“我思故我在”。这样,意识本身成了最真实的存在。因此笛卡尔认为,来自意识本身的理性,才是知识真正可靠的来源。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就是理性主义,也叫唯理论。由于持此观点的哲学家比如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都来自欧洲大陆,因此又叫“大陆理性主义”。他们偏爱逻辑学,数学,几何,这样能够从一些简单的原理演绎(deduction)出整个体系的知识。从这里其实可以看出柏拉图理念论的影子。 笛卡尔的理论伟大,却有明显的缺陷。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知识,其实都是从感官世界中获得的。如果不能看,不能摸,不能尝,我们就不可能获得“苹果”的概念。不用望远镜观察,就没有天文学。不做实验,就没有化学。就连数学,我们初学的时候也是靠“一个苹果加两个苹果等于三个苹果”这样的实际例子来理解的。因此,与笛卡尔针锋相对,英国人洛克指出,人的心灵就像一块“白板”(tabula rasa),如果没有感官的刺激,是无法形成任何知识或概念的。空洞的“我思”除了证明自己以外,什么也推不出来。这样,要获得知识,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断地观察,实验,从大量的事实中归纳(induction)出共性和规律。可以看出,这其实是沿着亚里士多德的路数来认识世界。这种四看问题的方式,就是经验主义。因为持此观点的人都来自英国,因此又称“英国经验主义”。经验主义者除了洛克,还有贝克莱和休谟。 约翰·洛克(1632-1704) 贝克莱直接指出:“存在即被感知”。这看似和笛卡尔对存在的怀疑是同样的意思,但其实另有深意。笛卡尔并不否定客观世界的存在,他只是觉得感官并不可靠。贝克莱则更深刻地指出:既然不能确定感官感知到的世界是否为真,而我们又只能依靠感官来认知世界,那么干脆取消现实世界这个假设,直接认为我们生活在“真实的感官世界”里,不是更加简单明了吗?也就是,能被感知的才是存在,而一个“存在”如果永远不能被感知,则毫无意义。于是存在既被感知。这样,感官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乔治·贝克莱(1685-1753) 最狠的是休谟。首先,与洛克和贝克莱一样,休谟也认为感官经验才是知识的根本来源。但是,我们能获得的也仅仅是一大堆经验的事实而已。至于归纳出的种种“规律”,则都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比如我们看到太阳总是从东方升起,从西边落下,于是说这是个规律。但事实上谁也无法确保明天太阳还是会东升西落。在发现第一只黑天鹅之前,人们认为世界上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因果律在休谟那里也成为可疑的。一个白球撞向黑球,黑球开始滚动。我们会说,白球的撞击是黑球运动的原因。但实际上我们是无法直接感知到“原因”的。我们所感知到的只是两个接连发生的事件而已。罗素举过一个例子:一只鸡发现每天农妇来到鸡舍时,它就有东西可吃,于是认为农妇的到来和有吃的可吃两者间有必然的因果联系。直到后来某一天农妇过来把鸡杀了。于是休谟说:世界的本质是不可知的。这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客观世界是否存在我们无从得知(想想贝克莱);二是感官世界的规律也是不可知的,因为无论多么丰富的经验知识都不可能推出关于世界的普遍知识。 到此,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关于存在的两个问题:什么是存在?和:存在的最终原因是什么?都被休谟清楚地证明不可能得到答案。看看这个苏格兰胖子冷峻又略带嘲讽的眼神,不禁毛骨悚然。 我们真的没希望了吗? 大卫·休谟(1711-1776) 当然不是。解法由德国人康德给出。康德认为,人的意识并非单纯的“白板”。虽然知识的“原料”只能来自感官经验,但这些经验进入人脑后,是会被整合和加工的!怎样整合加工?就是靠时空和因果。我们都知道时间和空间,却指不出哪个具体的东西是时间或空间。为什么?因为时空是我们天生具有的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而不是具体的事物。因果也是一样,我们天然认为一件事情必然有它的原因。我们天然会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要问“为什么”?鬼知道。不问就是不爽,就是不甘心啊。因此,诚如休谟所说,我们无法感知因果,但我们却必须以因果的方式感知世界!世界的本质也许真的不可知,但我们的意识所感知到的世界却是可知的!因为我们只能这样感知!所以,理性为自然立法。这就是康德所谓“哥白尼式的革命”——换个视角,世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 康德的论证是整个形而上学的高潮,他把形而上学从休谟的怀疑论中拯救了出来。但是,在这几千年来“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后,我们得到了什么?你会发现,从泰勒斯,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笛卡尔,到休谟,再到康德,哲学家们试图推开大象,掀翻乌龟,掘地三尺,恨不得达到根本之根本,绝对之绝对。最后终于发现:1. 客观世界可能不是“真的”存在,但没关系,这不重要,感官世界已经足够真实了,研究它就可以了。2. 我们只能感知到事实而无法感知到因果,但没关系,这不重要,我们只能以因果的方式去理解世界,因此,世界的规律是存在的,去寻找就是了。 原来绕了一圈,又回来了。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就在哲学家们还在思考“世界到底存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时,伟大的牛顿已经发明了微积分,总结出了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建立起了经典力学大厦。你们哲学家把概念讨论得那么深刻,可最后呢?还不如不想那么多,直接开干来得实在。正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不过,还是要向那些大师们致敬。是他们那些奇思妙想的激烈交锋,才让人类的知识有了坚实的基础。是这些有着超人勇气和智慧的人们,掀翻了乌龟,明确地回答了一切的怀疑和追问。对于像我这样好奇心重的人,只有想清楚了上面讨论的所有,才可能从永恒的疑惧中走出来,心安理得地去研究科学问题。禅宗说悟道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绕了一圈回来,和周围不懂哲学的人相比,在研究科学问题时,似乎没有什么明显不同。但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我们的内心是踏实和清澈的。因为我们为知识正了名。 正是:“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 时间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