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疯诗 还有更离谱的呢,有时候同样是人,量词都不能一样,比如“一条好汉”、“一介女流”、“一员猛将”、“帅哥一枚”等等。这才是对想学中文的歪果仁以迎头痛击。不信你给翻翻看,"a hero "," a girl "," a fighter "," a handsome boy "……请问你量词哪去了?贪污了?你用英文给解释一下“条”、“介”、“员”、“枚”都是啥? 这时候估计只能抛出“万能量词”——“个”(1pcs)这个杀手锏搪塞过去喽。然而,你又怎么解释为什么“个”能替换别的量词,别的量词却不能随意替换“个”,又或者别的量词之间也不能相互替换云云,这里面的道道实在是太深了,劝你赶紧跑~ 其实英语里也是有量词的,比如在不可数名词前面通常要加一个量词,一瓶可乐就可以准确翻译成“A bottle of coke”。因为可乐不可以直接计量,你不可能按照可乐分子一个一个来算。可是鸡鸭猪狗明明可以一个一个单独计算的,干嘛非要安个量词?不嫌麻烦吗? 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西方学者是蒯因(Quine)。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身为数学家和逻辑学家的蒯因被美国海军征招,负责破译日军的密码。他在学习日语的时候就发现了量词这个魔鬼。日语中的量词和中文里的量词大同小异,都有“一隻鸡”、“一艘船”这样的表达,只是我们一般说“一辆车”,日本人却说“一台车”,不过台湾好像也是说“一台车”。 蒯因一美国人怎么懂这些?他破译了一段日军密文说“一台轻型战车”就懵了,“轻型战车”好说,可是这个“台”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一个特殊的形容词?是不是指这辆战车除了轻以外,还有别的什么特征?这个一定要搞清楚,弄不好是很重要的军事情报。 他把这件事悄悄讲给一个懂日语的同事,人家说这个“台”字你忽略就好了,直接说“一轻战车”就可以,日本人说话就这毛病,喜欢在名词前面加个完全是多余的词。 蒯因想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字节来表达一个冗余的信息呢?同事耸耸肩,日本人打小就这么说话,You ask me, I ask who?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蒯因,二战结束以后,他在编写语言哲学著作的时候又把这例子拿了出来,并且给出两种解释。其中第一个解释就是说量词的作用是为了补充后面的数字,也许日本人觉得数字本身不足以把意思表达到位,加一个量词上去就变成一个充分计数单位,才能够界定后面的名词。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数字当然是有完整的意思的,也可以脱离量词独立使用,量词本身和数字没关系,而应该是和后面的名词有关系才对。所以蒯因的这个解释明显不靠谱。 至于蒯因第二个解释方案就更离谱了,他说轻型战车前面加一个“台”字是因为日本人认为战车和啤酒、可乐一样,都是不可数名词。换句话说,他觉得中国人或者日本人认为车也和空气和水一样,是连续、弥漫的,因此需要量词把“车”这种“物质”量化。。。 当然,蒯因也没说这两种解释是对是错,他就想强调量词(翻译)是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按下不表。 其实靠谱的解释还是有的,比如认知语言学就认为,语词的使用是和我们身体的运作方式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认知语言学有时候又叫具身语言学。具体就是说人会用自己的身体做为尺度去想像万事万物。人在感知和交流中,会将身体作为隐喻向世界投射。也就是说,我们是把身体作为中介来理解世界,谈论世界。语言学家维科(Giambattista Vico)在探讨人类原始的诗性逻辑时就提到: 人在无知中就把他自己当作权衡世间一切事物的标准。……人在不理解时凭自己来造出事物,而且通过把自己变形成事物,也就变成了那些事物。 我们会用身体来比喻山,山顶是头、还有山腰、山脚,将口、手、齿,甚至身体感觉投射到外部世界,由此杯子和容器有“口”,门有把“手”,桶有提“手”,西方人把钟上的指针也叫“手”(hand),梳子有“齿”,机械中存在“齿”轮等等。 身体的观念还被推广到了思考社会与国家。我们经常会把国家比作是有机体,有首脑、心腹、肱股之臣,还有爪牙等等。欧洲中世纪时期,人们认为国家就是国王身体的延伸,所以国王有两个身体,一个是肉身,一个是国家身体。中世纪欧洲国王去世后,经常会听到人们说“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国王死了,国王万岁!)就是这个道理。 在中国,我们会认为地位越高、站的位置越高,就越重要,反之就越不重要。向上奋斗的好的,向下躺平则不好。因为我们的文化倾向于认为头比身体重要。这就说明了为什么我们在计量一些动物的时候会说“头”,比如“一头猪”,“一头狮子”,“一头牛”“一头撞死”T﹏T。这里的“头”其实是对我们人体的一种映射,我们可以数人头,当然就可以数猪头。同理,我们可以说“一口人”,也就可以说“一口猪”。 再比如,我们会说“一把手枪”,手枪是一个非常小的东西,一只手就可以握住,所以这个“把”字,本身就有提手旁,暗示了手能抓得住它。而“一挺机关枪”的“挺”字同样暗示了这个枪被人使用时可能的方式,你大概会用双手把它端起来,挺在身体前面这样打,所以叫做“一挺机关枪”。 然后就是“一条狗”的“条”字,实际上是在暗示狗的体型,预示了狗呈现给我们眼睛里的模样,这也是一种具身。有时候我们也会说“一条步枪”,同样也是在透露事物的具体形状。让我们一个字一个字来念,“一”,“条”……是不是还没看清是狗是枪就先知道了它的形状?它模拟了人感知事物的一般过程。 再看“一匹马”的“匹”字,“匹”可以引申为匹配,既可以是马跟骑手相匹配,也可以是马跟马车相匹配,假如是两匹马拉的车,还可以是马跟马相匹配,甚至还可以是马跟马鞍相匹配。无论是哪种匹配,背后反映的都是人对马的驯化和掌握。 而且“马”和“匹”这个量词慢慢发展到相互锁定的地步,你不会说“一头马”,“一条马”,甚至连“一只马”都不太会说,后来甚至衍生出“马匹”这个专有词汇。而“匹”除了是长度单位外,也似乎只能用在马身上。当然还得除了“一匹狼”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奇怪说法。 同样“个”这个万能量词最初有竹片的意思,后来引申为“单独”,这一点跟另外一个万能量词“只”有异曲同工之妙。区别在于“只”倾向于体现这是一件会动的、有生命的事物,而“个”的适用范围似乎更加宽泛。 当我们用“个”这样的量词来说一件事物的时候,仿佛是把它像竹片一样攥在了手中。从具身语言学的角度看,“个”这个词的通用,本身就意味着我们有一种强烈的通过语言来掌控世界的欲望。 另外,众所周知古人在发明算盘之前还有一种用来计数的东西叫算筹,这个算筹就是一个一个小木棍或小竹片。设想汉朝大科学家张衡要做一道数学题,他就要先找一块空地,把小竹片排在地上,一组一组表示不同的数字,来回进行演算。《九章算术》里就记录了很多的日常生活中运用数学的案例,假如不会摆弄小竹片,你就不会做算术,不会做算术,就不会算账,不会算账就不能统筹兼顾各项事务,你就没办法当一个管理者。可见,会摆弄小竹片有多重要。通常小竹片会用到“个”这个量词,于是通过“个”的使用,就让你想起小竹片,想起算筹,从而觉得整个世界尽在掌握之中。 可见量词并非可有可无,对于描述客观世界而言,量词增加了很多额外的信息,这些信息就包括我们身体是怎么使用这些事物,或者是这些事物反映在我们的感官里会有怎样的特征。 再回来看蒯因对量词的解释,尤其是第二个解释,他说“车”有可能是连续、弥漫的,其实也说的通。因为我们不加量词的时候,这个“车”就是一个泛指的概念,并没有具体的形状,即便是“轻型战车”也只是一个比较具体的概念。是概念就肯定“不可数”,只有当前面加上数字和量词之后,“车”才终于被落实在世界里,成为一个能够被我们感知的事物。所以,看似离谱的解释换一种思路,就又变得无比深刻。 当然,假如把这些量词都去掉,也不至于影响基本意思,只是会少掉很多特别的意味。总之,量词反映了我们的语言记载了更多人类身体与世界的互动方式,从而使我们的语言更加感性和生动。